佟一刀满脸包裹着,自然是足不出户了。而看望他的人,却是络绎不绝。不过,都是晚上偷偷的来。骂几句该死的封啸天,可恶的唐刀子,再劝慰几句,又悄悄的去了。这也充分反应了水至场人们性情的两面:善良和懦弱。
佟一刀却平和得如一潭无风之水,丝毫没有忧伤和愤懑,更没有鸣冤叫屈。他安静地坐在屋里,盘着双腿打坐,仿佛突然之间就进入到修禅的状态。这是令人十分诧异的。因为在此前,他甚至连庙宇的门都很少进去过。
这种“不正常”,恐怕从那事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了。那天吃饭的时候,佟小凤给佟一刀端来方青莲亲手炖的羊肉。刚把砂锅的盖子打开,一股子肉味儿飘出来,佟一刀突然就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哇哇的发吐。一边吐,一边还大声说:“快把那一锅臭肉给我端走……”
范氏和佟小凤被吓坏了,赶忙把羊肉端到室外。然后你一鼻子我一鼻子的嗅,不臭啊!又你一口我一口的尝,香嫩化渣,很香的啊!
明明是香烂化渣的羊肉,咋就成臭肉了?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佟小凤又试着把“画眉夫人”煮的猪肝汤给佟一刀端过去,刚一进门,佟一刀就一巴掌捂住口鼻说:“臭死了!拿走,拿走……”
不像是装的。
唉,这个死老头,脸上挨割几刀,倒像是把味觉神经搭错了一样,两位亲家母精心烹制的美味,竟然说臭?范氏就把自己准备吃的青菜给他端过去,倒是没话说,吃的还香。
范氏叮嘱佟小凤,说:“可不能告诉你两个干妈,不然的话,她们会生气的。”
佟小凤说:“爹是真的觉着臭,还是今后要改吃素食念经拜佛了?”
范氏叹息,说:“唉,说不清楚啊,你爹心性多高傲的一个人,这次打击有点大。”
但佟一刀却并不觉得自己吃了亏、受了罪、受到了打击。正如他所说,他是活该。既然是活该,那就是正受。他是在还债,他得承受过去所有施于猪啊羊啊牛啊身上的的一切。他不怪封啸天。也不怪唐刀子。他不怪任何人。
这让方青莲和“画眉夫人”甚感疑惑。
范氏和佟小凤又依稀感觉佟一刀的平和是装出来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她们担心难受……
龙苍生和常守业本来私下里已经在谋划报仇了,但看佟一刀的状况,也显得犹豫起来。
江湖滥觞,不也有个基本的规则叫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吗?咋这么轻飘飘的说算就算了?跟没事人一样?难道是怕封啸天有人有枪?有人有枪怎么啦?打不赢,咬还要咬他两口呢!这才是该有的逻辑啊!
佟一刀的怪异举动,让所有水至人都狐疑和议论纷纷。却有两个人看出了其他眉目:佟一刀的行为,或许另有深意。唐绍和听了唐影的叙说之后,惊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事情,难道发生在他的身上了?真是奇缘啊。”
莫举人现在身份特殊,他也时刻留意着佟一刀的。以便在合适的时候,化解了他与封啸天之间的冤念。听说佟一刀现在的言行,与其往日已然大相径庭,俨然如佛转世。莫举人在惊诧之余,也自问道:“佟一刀真的突然之间就开智了?就洞悉了世事因果?解除了自我之桎梏,达到了“无我”之境界?还是装猫吃象,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以图后时之报?”
无论是哪一种,其后果都将是令人惊讶的。以莫举人之前对佟一刀的了解,他是个宁愿舍命也不舍耳朵的烈性汉子。而他目下异乎寻常的平静宽泰,莫举人只能做第二种类型理解。莫举人并不认为,佟一刀突然之间就世事洞明了。更不可能相信,佟一刀真的立地成佛……
……
黑旗管事巫恒龙来见莽爷,报告重要事情。巫恒龙说:“舵把子,经过打眼子多路报告,我发现任六指在玩明暗两张牌。柳溪小酒馆是明牌,而东门龙回街的达令洋服就是暗牌。”
莽爷喝口茶,想了一会,说:“既然他留的是暗牌,肯定以为别人是不知道的。先弄掉吧,暗牌都是黑手,一旦遭遇了,就会很麻烦。也顺便给游击队上上眼药。毕竟耀祖还为他们背过锅呢。”
黑旗管事巫恒龙说:“明白了,舵把子。”
莽爷又说:“说说吧,你准备怎么办?我也看看我们义字堂的特务头子与那军统比,成色差多少?”
莽爷语意调侃,巫恒龙却不敢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思,他郑重其事地说:“莽爷,前两天我就有意在黑市上放出话说,达令洋服店极可能是游击队川西特委在三水的大梁子(总部)。”
莽爷把巫恒龙的这段话品了一阵,说:“适可而止,多说就漏了。”
巫恒龙说:“是,莽爷。下一步我准备再找几个人,伪装成游击队的样子在店铺里外偶尔晃荡晃荡……”
莽爷打断了巫恒龙的话,说:“这可难了,这可难了。有没有人见过游击队?他们到底啥样打头(装束)?被识破的话,可是两头都得罪了啊!难啊我的黑旗管事。”
巫恒龙说:“莽爷,我还真想过这个问题。游击队也时刻在伪装,所以我们的人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都有可能是他们。因为,黑衣队和军统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啥样子?”
莽爷说:“还真是这个理。以啥子形象出现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不经意间露出破绽。我在想,自从你放出消息后,王怀忠是不是已经在监视了?”
巫恒龙说:“是的,莽爷。我们的人今天中午报告,曹豁牙带人在那里蹲守呢!”
莽爷想了一阵,又说:“一定要确保他们当场火并,这一点很关键。带回去一审,立马就会发现原来是自己人,那可麻烦了……”
巫恒龙说:“放心吧,莽爷,不会有让他们坐下来见面的机会。这是关节点,我们的人已经演练多次了。”
莽爷便又想了一阵,说:“还有个关节点,要快,这事慢了的话,也得漏!”
……
大概七八天以后吧,蔡西医给佟一刀拆开了包扎和敷料。感觉恢复得罪了奇好,只有眉头上和耳朵下面还各有些肿烂之外,其余均已结痂。再过一周,就可以拆线了。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两针盘尼西林,要不然,活不活得了都难说。
佟一刀终于敞开真面目了,这是见他的绝佳时机。
莫举人好不容易说服唐刀子“负荆请罪”。唐刀子是个兵痞,做错了,你拿枪把他崩了他都认,背几根柴火的勾当,咋看都不是爷们。
封啸天开腔了,封啸天说:“唐刀子,这就是你没有文化了。难道你没有看过戏?廉颇老将军负荆请罪,这你都不懂?我看你就好好听先生的吧。”
唐刀子才答应把几根树枝背在背上。
有莫举人亲自带着唐刀子来请罪,还有张纸火做保,从中调停,佟一刀这个面子算是连本带利的挣回来了。佟一刀排面够大!
张纸火,与佟一刀,被称为水至场的一阴一阳。是不能出事的,若还是他们俩出个差池,那水至场接着就会遭殃。民间有些说法,老百姓是信奉的,你别问什么道理。老百姓信奉,就是道理。
如今张纸火和莫举人亲自来“慰阳”,想那佟一刀并无大碍。这就好。
这个事情,一则因为莫举人亲自出面,把台阶弄高了好几级;二则因为张纸火“以阴慰阳”;三则是水至场的人根本不懂背几根柴火是个啥意思?四则有人私下传,佟一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这样的热闹,在水至百年不遇,还有不去看个究竟的?
从水至场出发,溯欢耳河而上,莫举人、张纸火、唐刀子打头,后面乌泱泱跟了一大队的人。就算水至场舞龙队入每家每户场院的时候,也没有这般的光景。
龙苍生和常守业也是听到消息的,他们早就在佟一刀家等着,就看你来者善与否?
莫举人和张纸火先进门。佟一刀面部包扎今早已经取消,所以他的脸一半是白色,一半是血淤没有散开的紫黑。莫举人看着佟一刀怪异的脸像,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应该摆在云雾寺的罗汉堂里面。人们说他成佛,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莫举人拱手,说:“佟师傅,让你受苦了!”
佟一刀轻微摇摇手,说:“莫先生你客气了,哪有苦受?若真是受苦倒好了,可以消解我的孽障。”
莫举人就招手,唐刀子背几根柴火就怯怯的进来了。佟一刀很诧异,说:“这孩子背柴火过来啥意思?我家不缺柴火啊!”
莫举人才说:“佟师傅,这是一种古老的道歉方式,叫负荆请罪。”
佟一刀似乎明白了些,说:“是不是让我拿这些柴火棍去抽打这孩子?”
莫举人和张纸火就笑,张纸火说:“也对,只要你能解气。”
佟一刀生气了,对唐刀子说:“孩子,放下放下,我生什么气?我哪有啥子气?”
唐刀子看着莫举人,莫举人看着张纸火,张纸火看着佟一刀,说:“佟师傅,你真的没有生气?不恨封乡长?也不恨唐刀子?”
佟一刀说:“哪有那么多的恨?”
佟一刀拉着唐刀子的手说:“你看看这孩子,小小年纪都当好几年的兵了吧?”
唐刀子突然双腿一软,跪在佟一刀面前,眼泪双颗双颗的往下淌。唐刀子更咽着说:“佟师傅,我错了,原本真是想跟你学刀上手艺的,可不知道咋的?被鬼赌上路了,竟然对你动了手。”
唐刀子突然从口袋里搜出刀子,他说:“是我右手剐割的你,我还你一根手指算扯平。”
唐刀子说着就要对自己动手,佟一刀二话没说,飞起一脚,正好踢在他拿刀的左手上,明晃晃的刀应声落地。佟一刀捡起刀,对唐刀子说:“刀有毒!以后还是少玩它。”
唐刀子家里没什么人了,十六岁时上街乞讨被抓了壮丁。在队伍上即使有理也挨揍,全靠本事谋生存,所以才苦练了一把飞刀,一把割刀。
哪里遇到过像佟一刀这样包容豁达、还有几分慈爱、又完全忘怀了自己伤痛的人?这是人所不能为之的举动,他不是菩萨是什么?他不是佛还能是什么?
佟一刀的行为深深地震撼了唐刀子的心,他双膝跪地,以膝为脚,行走到佟一刀面前,双手合十,额头触地,深深一揖,说:“佟师傅,佟菩萨,请受唐刀子一拜!”
唐刀子的行为也深深震撼着莫举人和张纸火。莫举人看着张纸火,张纸火看着莫举人,都有触动,又都还有疑惑。莫举人无意之间瞟了一眼院门外,那里已经黑压压跪倒一大片……
龙苍生和常守业都感到惊恐不安! 19609/108783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