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愿为先生养老。”吕季孙趴在地上,大声疾呼。
我去,这见缝插针的本事,真是不放过一点言语上的漏洞呀。
杨玉无语望着对方的后脑勺,默不作声。
吕季孙身体颤了一下,明白说错话了,对方若是想让人养老,又何必一心离去。
他挽救道:“吕氏幼儿能常伴先生左右,莫大福分也。一箪食,一瓢饮,虽不敢比肩先贤,但亦可为之。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敢奢求锦衣玉食,消磨志心。况肥肉厚酒,烂肠之食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伐性之斧也。”
这似乎是道家重生养生的观点,一时之间,杨玉愈发疑惑对方学的是哪家学说了。
“风餐露宿,朝不保夕,说不定何日就抛尸荒野,葬身狼腹。如此,吕氏舍得?汝兄舍得?”杨玉反问。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贪恋膝前之欢,庸人所为也,吕氏不齿。”吕季孙郑重说道。
杨玉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面无表情道:“五岁幼儿,离家久远,则父母音稀,宗族亲绝,离家之日便是永绝之时,莫说尽孝,便是血食亦不能供奉,养儿若此,与你吕氏何益?”
“你吕氏舍得吗?”杨玉一字一顿道。
吕季孙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这点,他很想说吕氏并不是就此不管不顾,必定会派人照料师徒两人的生活,无论杨玉走到哪里,供奉也不会断绝,护卫也会全程陪同。
但随即便想到以杨玉以往的做派,凡事亲力亲为,教吕於菟生火做饭洗衣挖储窖,晒柿饼的种种,还有授课时,不让傅母陪侍。
恐怕真的会拒绝吕氏所有安排。
再联想到杨玉与祝鸡翁交好,多半也是隐士一类的人,说不定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带着吕於菟就此绝迹。
想到这些,饶是吕季孙素来沉稳,也慌了。
之前的稳操胜券再不见踪影。
“是呀,若是如此,吕氏养儿何用?不光不能为宗族增光添彩,连为仲兄尽孝祭祀宗庙都做不到。这不是白白失去一子吗?仲兄唯有此一子呀。吕氏以商贾立家,这等利息收不到,还白白失掉本钱的贾事,如何能做?”
吕季孙一下沉默了,苦苦思索,竟想不到对策。
杨玉暗暗松口气,果然不能一味的言语上逞强,争个胜负又有何用。
这还是受对方的启发,对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嘴,自己也可以挟儿以令父。
对方也有软肋,有多在乎吕於菟,软肋就有多大。
自己只要抓住这点,说的惨一点,对方必然投鼠忌器。
说到底,还是难脱商贾本色。
让吕於菟拜自己为师,为的是什么?杨玉大概能猜到,无外乎投机行为,学得本事,成就良才,然后功名利禄,回报吕氏。
杨玉只要抓住一点,让对方意识到很可能会血本无归,赔个精光,对方自然会退缩。
当然,若是真收了人家当弟子,杨玉不可能真那样做,带着人家儿子玩失踪,不让父子相见,那就真是人伦惨剧了。
再说,以自己的本事也不至于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但这些对方不知道呀。
恐吓吗,就是恐吓。
杨玉以往的作为与祝鸡翁的关系,成了他话语最好的注脚,让对方不敢轻易怀疑。
忽然,吕季孙沉声道:“一切悉凭先生做主,吕氏绝无贰言。”
“一入先生门下,其是生是死,皆由先生所定。”
“嗯?”
这么光棍?
杨玉惊讶不已,疑惑对方怎么突然下定决心了。是真的下狠心,还是......转过弯来了?
杨玉一时有些捉摸不定。
当然是转过弯了,吕季孙暗暗松口气,差点就被吓退。关键时刻,他突然想到吕於菟所转述杨玉说过的话。
当时吕於菟说:“夫子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屋不扫何扫天下,一身不立,何以立世人,自己空腹却说饱他人,徒惹人笑。他不想教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通人情世理之人,此等人纵饱学诗书,满腹经纶亦不过一书袋,博士足已。理政御民入室登堂哪个做的来?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更是妄谈。”
一想到这些,吕季孙突然安心了。
扫天下,立世人,理政御民,入室登堂,上报君王,下安黎庶。
何人能做到这些?非三公九卿莫能为。
中方先生这是欲把吕於菟往重臣方向培养呀。
假以时日,吕於菟封侯拜相,扬名天下,吕氏还怕找不到人?
无外乎风险而已,而风险,吕氏最是不怕。
更何况亲眼见证了杨玉的才华,对其有极大的信心,心中笃定以杨玉的才能不会一直沉寂无名。
既如此,吕氏还有何担忧?
“先生离开吕氏,欲乘车还是徒行?”
“若乘车,吕氏为先生备车,若徒行,吕氏为先生备履。”吕季孙声音又恢复了镇定,话语说的相当光棍。
“若是嫌吕於菟碍手脚,吕氏可供绳索,先生牵其而行。若不听从驱使,前可衔辔,后可鞭策,全凭先生之意。”
听闻此言,杨玉彻底无语,看了一眼睁着大眼睛的吕於菟,这小儿还不知,自己被人当牛马了。
对方这是以退为进,自己将吕於菟可能的境遇说的很惨,吕氏表示更不在乎,随君所欲。
全凭杨玉做主。
吕氏都退让到如此程度了,他杨玉还有什么理由?
面对步步紧逼,杨玉沉默良久,心中复杂至极。
对方有恃无恐,这是吃定自己了。
此时此刻,他才见识到古人是有多难缠,最起码智商上的交锋,杨玉没有占到便宜。
当然,也不是没有胜利,最起码吕氏同意他离开了。与之前困守一月不得寸进相比,目的总算达成了。
但前提是,必须带吕於菟一起。不管杨玉去哪里,哪怕天边,也要带着吕於菟,生死不论,吕氏无怨言。
这是吕氏唯一的条件。
吕季孙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杨玉不发话,他就不起来。
与其说是逼迫,毋宁说乞求更恰当一些。
而这一切,只为请求杨玉收吕氏一幼儿为弟子。
要求高吗?好像不高。
一个人如此趴伏在自己面前,虽然明白这是当下时代的礼仪,但在来自后世的杨玉看来,这意味着屈辱。
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无法不动容。
他相信,自己只要不发话,对方就不敢起来,会一直下拜。
这是个聪明人,懂得以退为进,同时为达目的,手段又奇诡多变,能屈能伸,绝不囿于一道。
杨玉长叹一声:“君请起,吾答应便是。”
折辱聪明人绝不是明智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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