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不敢再说什么,在他后背轻轻拍打,直到他气息平顺下来。
完颜宗弼把手中的密信揉作一团,信手扔了出去。
连米粥也无心再继续喝了。
副将捡起密信,展开来后,也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密信上不是什么军机要务,也不是无理要求,而是一句坊间俚语的脏话。
乖孙子,爷爷我给你口吃的,乖乖地滚回去!——你万爷爷
副将瞠目结舌,完全不敢看完颜宗弼的表情。
自己都这般怒气上涌,何况他本人呢!
但是他觉得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做,又十分不妥。
于是一拍桌子道:“大宋岂有此理,竟如此猖狂,待我点齐人马,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说完,他拔腿就要往帐外走去。
完颜宗弼起身一把拉住他,摇摇头,沉声道:“寥寥数言而已,不要轻举妄动!”
副将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来,这还是他认识的大元帅吗?
“元帅,我军南下至今,还没有与宋军正面对抗过,是不是这些年,宋人已经完全不知晓我们的实力了?”
副将抖着密信,无比气愤地说道。
完颜宗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此一时彼一时!金国那时候能成事,有运气的成分。”
副将也是金国土著,他的祖上曾跟随完颜阿骨出征契丹。
灭辽的功劳簿上有他们张家的姓名!
在维护金国的利益上,他的态度不亚于出身皇族的完颜宗弼。
完颜见他不服气,继续说道:“那时候的宋廷奸臣当道,一味讨好皇帝,使他不知民间疾苦,导致民不聊生,民兵揭竿而起。
张猛啊,你的父亲要是跟你讲过,你就该知道的。
我们当时南下,与现在的情形何其相似。”
张猛当然知道,当时金国攻下大辽后,发现赵宋出尔反尔。
说好的岁贡一减再减不说,还妄图收回燕云十六州。
他听父亲说,金国皇帝早就知道宋人不可靠。
宋辽有澶渊之盟,却跟金联合攻辽,背信弃义,小人行径真是令人不齿。
不过,那时候与现在的情况可不同啊?
完颜宗弼见他懵懂不知,笑了笑,“那时候的金国,国库空虚,征辽已经耗费举国财力。
占据辽地后,不仅需要百姓拥护,还需要建立更为完整的统治。
要让百姓听话,就要让他们填饱肚子,再谈其他。
忍饥挨饿的人,耳朵里听不进话的。
那么多百姓遭受战争的伤害,他们靠什么生活?
我们当时已经没有办法。
宋地富庶,每年的岁贡对我们来说已是天赐,但是对他们泱泱大国而言,却只是毛毛雨。
所以,在内忧无法解决的情况下,逼不得已,我们才冒险南下。”
张猛恍然大误,原来父亲说的“为难”,竟然是这个原因。
他禁不住问道,“可是如今我们与南宋还有宋金协议,每年的岁贡也翻了几倍。比那时候的情形要好得多了,为何?”
“是,情况好许多,是不假。
但是国土扩张之后,是需要人来开发利用。不然要那么多城池有何用?
是人就要消耗,粮食不足看似问题不大,可是日积月累,总会导致民怨沸腾。
轻则分裂,重则颠覆朝廷。
金国几十年的根基,可遭不住这么折腾。”
完颜宗弼说的有些累了。
对武痴讲什么治国策略,真是对牛弹琴。
一时间,张猛再难接话,便指着密信上的署名,直言道:
“这是谁,竟然自称万爷爷!
要是落到我手里,非要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完颜宗弼思虑过重,加上刚才情绪激动,突然觉得头昏目眩。
副将连忙出了营帐,喊护卫去把军医叫了来。
这一夜,完颜宗弼睡得昏昏沉沉,朦胧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看到副将趴在床脚打着呼噜,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把手伸出被子外面,突然发觉自己浑身乏力,口干舌燥,还不停地打着冷颤。
副将惊醒,看到完颜宗弼醒来,连忙跑了过来,“元帅,你终于醒了!”
完颜宗弼咳了两声,浑身酸疼。
察觉到他的异样,张猛把他扶了起来,在他的后背垫了两个软垫。
见他唇色灰白,精神恹恹,伸手往他额头一探,顿感那额头烫的吓人。
完颜宗弼发烧了!
张猛一刻也不敢耽误,他大声喊着“快叫军医”。
自己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给完颜宗弼喂下。
“元帅,军医马上就到,你先不要睡。”
外面北风夹着小雪呼啸,厚厚的帐帘被吹得来回飘动。
完颜宗弼强打着精神,问道:“粮食怎么样了?”
张猛如实汇报,“运粮船队源源不断从南方过来,元帅无需担忧,河边一直都有将士们盯着呢!”
完颜宗弼望着门口,低声道:“我的病情,先不要传扬出去。如今军心稍稳,马虎不得!”
他不敢想象,一旦自己真的离去,这三十万大军,会怎样。
还有那正在途中的粮食,救国的粮食,若是出了岔子,该如何跟朝廷和百姓交代。
闻言,张猛心中悲苦,却也没有办法。
完颜宗弼见他面色凝重,苦笑着自嘲道:“不瞒你说,这一次出征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有来无回的打算!
只是没想到,这坏事不容多想,心念一动,就有可能成真了。”
张猛不忍再听,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三十万大军,是眼下能够集结的所有兵力。
既有各地的守军,也有主力,还有临时征募的民兵。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金国赖以立足的宝贝疙瘩。
一旦在此地全部遭殃,金国如同被拔掉爪牙的老虎,只能面对任人宰割的命运。
完颜宗弼为筹划这次南下,殚精竭虑,一人扛下了朝堂的所有压力。
以往出征,他都会在动员时,描述南方是如何繁华,女子是如何风情,吃食是如何多样……
可是这一次出征,他站在垒砌的高台上,只望着北方,良久良久。
人不是植物,却有比植物还难以割舍的根。
无论走到哪里,根都会在原地,像一根无形的线,让人挂牵。
张猛的父亲死在战场,死在他的怀里。
最后一句话,便是“带我……回家,回上京。”
看到完颜宗弼形容惨淡的模样,他失神地想起那一幕,情绪有些崩溃。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开,一名斥候走了进来。
“元帅,张副将!韩世忠正率大军北上!”
完颜宗弼笑了,了然于胸地说道:“他这是在赶咱们走,来收地盘呢!
当初答应售粮给咱们的时候,宋廷就提出一条。
收到粮食后,黄河以南的领土归还大宋!”
副将心惊又无奈,劳师动众不说,为了这些粮食,来之不易的城池也要归还……
汴梁京师见证过他们金国最为辉煌的时刻。
如今说还就要还回去,意味着什么,他不敢说出口。
“元帅,要不咱们再……”
张猛话说到一半,就被完颜宗弼抬手制止了。
金国缺粮是因为天灾,可巧的是,被宋廷抓到并且利用了起来。
有求于人,必定要学会有所取舍。
想起整个宋廷皇室和能工巧匠如牛羊一样被赶着北上的场景,他便觉得其他的都不是事。
恨就很当初漏掉了赵构。
谁能想到,这个曾经最不被人看好的皇子,竟会成为金国最大的敌人。
他能屈能伸,要他以侄儿自居,他都爽快答应。
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憋着坏,等着复仇呢!
完颜宗弼恨来恨去,觉得还是该恨韩世忠,若不是他拦阻自己,那赵构焉能成功南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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