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桥头人家面馆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照例点了碗叶明最拿手的爆香炒面,就着虾皮紫菜蛋汤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来到后院,春午后的风是衔着薄荷味的德芙巧克力,给人一种凉爽丝滑的通透。
风过,摩托车车棚的风铃轻轻碎响了一阵。
陈孝长望着那一株院中亭亭玉立的青葵,陷入脉叶翠阳的沉思。
自女儿去世已有一年多了,日子难熬。前期到是回来过几次,不过却也不是来看他的,只是带走些许女儿的遗物。
今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年轻时每每读到《项脊轩志》,都觉得文人做作。此前未经世事不在情内,到了身体力心都感同深受之时,又不忍心去读。思亲之苦是沙漠里一处无人问津的死湖,历经风吹日晒,被年岁无情的绝尽水分。
近来日子越发艰难,便不由得想为女儿种一株蒲公英。发觉找不到好去处,自家也没得后院,种外头又不放心,担心被人无心践踏,只好作罢。
现在看见老叶结婚时中下的青葵,陈孝长觉得自己也得给留一个念头,不过得找个恰好事宜。
叮铃叮铃!
此时,车棚的风铃再次响起。
白展集进到了后院,陈孝长看着对方似乎想到什么,淡淡欣慰一笑。
“却是个不错主意。”
白展集来到后院迟疑一下,见是班主任,想起那三张一字未动的试卷,心底做虚。
原以为老叶告诉他来的客人会是发小元润,没成想是陈孝长,于是扭捏的喊了一声。
“陈老师!”
平时没大没小的喊他老陈的白展集,突然一声正经‘陈老师’,叫陈孝长看出诸多倪端来,于是他直言不讳得说道。
“今早,老叶跟我通了电话,被我训了半小时,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干事讲原则。学生放了错误,那是他爹妈的问题,所以我从来不会打骂他们。干教育和干医生都是一个理,人得病,医生揪根治;学生放错了,老师训家长。”
白展集一愣,看来老陈是奔着老叶来得,难怪他让自己出来打头阵,原来是早就知道来者不善。
“展集,去把老叶给我叫过来。今天,咱们就事说事,就理说理,把你参加高考这档事都摊开了,摸匀了,讲白了。”
白展集一听,整个人被震晃了晃。
“那我去把老叶叫来。”
白展集刚跑出去没两步,又被陈孝长叫住了。
“把你昨天考的三门试卷拿来我看看,老叶说你没及格。”
背对着陈孝长,白展集的面部表情垮了下去,脑内兴起十几道狂暴的龙卷风。
我靠!咋办?
没了?丢了?还是给青青撕了吃了?
要不还是老实承认吧!毕竟也是听了老叶的话才想着骗老陈得吗?
老陈不也说过,学生出了问题,那就是家长的锅。
对!没错。就这回事!
去喊老叶时他隐隐有些期待,声音劲道十足。
一声‘老叶,老陈喊你去后院。’吓得叶明的小心脏差点蹬开胸口从里头跳出去。
叶明先进的院子,白展集搬来两张油红色的高脚长凳。
他和老陈共坐一张,叶明坐在对面低着头,没怎么说话。
白展集也低着头不过他是在偷笑,听老元讲过老叶上学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班主任。
陈孝长没有西装打领,因为是周六,所以穿着一套经典春日的休闲装。浅蓝色牛仔裤搭配白格栅外套,腰板儿直得像学校升旗的旗杆。
他手里拿着三张空白的模拟试卷,看向叶明时,对方总会躲过他的眼神。
白展集坐在陈孝长身旁,见了老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也是斗胆跟老陈学了一份不怒自威的气势,之前他同老陈屁股往长凳上一坐,就像是保安逮住翻墙逃学的坏学生,领到教导主任办公时得神气,借着教导任的气势难免在学生显摆一下自己在学校的地位。
白展集偷笑的模样被叶明看到眼里,气得牙齿直痒痒。他心想,兔崽子是狐假虎威,老子儿子分不清,连他都敢笑,瞬间感到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受到了挑战。
于是,抬起头沉下棕油脸,冷不丁地瞪了眼白展集说了一声。
“你小子给老子坐过来!”
噌!
陈孝长朝他看去,对方瞬间低下了头。
老叶老叶,你也有这时候。
白展集虽然心里笑着,但是行动上还是给足了老叶面子。毕竟老陈也不能时时刻刻呆在他家,他一走,老叶还是桥头人家面馆的地位no.1,自己要是做得过火在老陈面前伤了老叶在家里面子,没准又得挨了锅铲。
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当着白展集的面,老陈也不同于早上,没有开重口。
老叶是个牛脾气,出了名的倔,认准了事理不回头。别看他现在一副认错的样子,但就白展集参加高考的事却是死咬着不放,否则他陈孝长也不用亲自来一趟。
“老叶,高考你也经历过,多得我就不说了。人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出城的机会。”
叶明想起了前天新闻里刚播报的一则关于高考改革的新消息。
明年一月一日起,将取消高考出城这一政策,实现全面封城。
他看了一旁的儿子,无奈的说道。
“老陈,糯糯是为展集死的,你现在又要给他冒陷报名高考,这样的恩情他还不了。”
“展集,你也是这么想得?”
陈孝长看向白展集,对方无奈的点点头,心叶像是被害虫啄了一口,难言的郁痛。
但只是片刻他把那股郁痛又压了下去,想起了当年白展集刚入学时,一人单挑所以军训教官的事。
“老叶,我问你展集的功夫练了多久?”
“十二年,我记得清楚。他娘亲去世后得三个月开始练。”
“练得什么功夫?”
“《拳势》一本拳谱,照着黄纸上头小人练。”
“每天都练吗?”
这时,叶明看着陈孝长灼灼的眼神,默默地点点头。
“为什么练?”
叶明向自己的儿子,没有默不作声。
然后白展集胡乱揪了个理由说道。
“强身健体。”
陈孝长没好气地瞟了白展集,撒谎都不会。强身健体能把一个人把城主身边的亲卫队都干趴下?
这对父子是真铁了心吗?
“展集,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娘可在后头看着呢!!!”
说完,老陈指了指父子二人的那株青葵。
“.....出城......”
“为什么出城?”
此时,白展集看向青葵后头,那座隐没云间的天山,底下了头。
陈孝长又把视线转向叶明。
“老叶,你参加过三次高考,你儿子心里想到什么你是最清楚的。”
叶明把头沉得比白展集还低。
“如果你是因为觉得这份人情太重还不了,那么你让展集喊我一声干爹。爹担起儿子,天经地义,也没有什么人不人情。
老婆走后,唯一一个女儿也走了,我老陈孤家寡人一个,今年五十七,再交三年书,退休后也活不长。
你让展集喊我一声干爹,我把干儿子送出南巡,在城里活个盼头,等着儿子回来给我抱孙子,叫我的念头香能多烧几年。”
陈孝长的一翻话就像一个撞钟,在老叶心里冲得震天响。
他看了眼儿子,眼眶已有些许微红,愧意更甚。
“老陈既然你都说道这份上了,我也不能拒绝,老陈你的好意,但要我就这么答应,也没那么容易。”
白展集抬头看向叶明,心头一股火,涌入双瞳,雄雄燃烧起来。
“我有一个要求,高考名额提交的截止日期是五月四号,在五月一号让小兔崽子做一次模拟测试,文三门成绩到了两百四十,我就在答应,让小兔崽子喊你老陈一声干爹。
小兔崽子,我不是在为难你,但你自己心理也清楚,文三门就一直是你的弱项,还落下一年的课程。
要老陈冒着坐牢的风险给你那高考名额?可以!!
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向他证明,你白展集,有这个实力,值得他为你一拼。”
叶明说完,白展集看向陈孝长,只见对方摊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只能帮他到这了。
嗨~
白展集刚刚升腾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
今天是三月底,明天愚人节,还没到老叶就开始愚人,仅就一个月时间,想要狗屎变成金元宝,不是痴人说梦。
他又不是文曲星转世,要他一个月文三门考到两百四,至少也要一天得当三天用。
老叶这答不答应对他也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卖老陈一个面子。不过话说回来,这倒是让白展集好好琢磨了一下,老叶若是答应了,到时自己没考到前十,不仅给自己丢人,更对不住老陈对自己的信赖。
其实,照老叶说的,一辈子在这南巡老城过着娶妻生子、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错。老叶不就是这样的吗?每天炒炒面,偶尔去麻将馆胡两把,日子照样有滋有味。
只是当真这样的日子是他白展集要得吗?
他抬头望向南巡城辽远的天山,目光被那隐没在云间的高度所吸引。
无话不说的死党元润告诉他,南巡是座小城,里头竟是些井底之蛙,要不是自己是条胖咸鱼,定然要瞧瞧那天山后头,那旷丽奇珍的广阔世界。
老妈以前说过,那上面有天仙般女子,他想去看一看。
况且他也想知道,老妈嘴里那个武功算天下前五的外公,到底有多厉害,见到自己这个外孙会不会一高兴,传自己那么几招毕生绝学,好让他能在借风逞威。
还有那还尚不知男女的未婚妻,怎么说也得去瞧个究竟。
.........
那么多想要干得事情都成了泡沫,会后悔一辈子吧。
“在南巡城活成一头带壳的乌龟,那不是我白展集的作风。”
白展集看向老叶和老陈的眼神变了,就像两年前刚上高中那副模样,闪着令人难以理解而又不切实际的坚毅。
“老叶,我应下了!”
老陈亮起双眼,好奇问道:“一个月上两百四有主意了?”
白展集挺胸壮气,无比自信得说道:“没有!”
叶明笑了笑,指着儿子看着老陈,调侃道:“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给勾出来了。”
陈孝展没说话,只是看着白展集,欣慰得一笑,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少年时的模样,在心底喃喃道。
狂妄点好!还是狂妄点好!!
狂气是志气,是心气,心气高,冲劲足,万事不难。
后来的聊天更多是拉家常,白展集也就没有参与了,他在院子里的一片小空地上打拳。
陈孝展和叶明时不时一同朝他看去。
户外的天空是明蓝色的浅海,简单而又干净,细浪乘着云来,太阳底下,少年的心被点的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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