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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何处安身

    雷震道:“我本良家子,家里是范阳涿县均田的折冲府军户。”

    独孤湘道:“雷大哥,你本是学武的军户,不去当府兵,怎来做贼?”

    雷震道:“哎……小女子有有所不知,府兵不是这么好当的,折冲府储备战马、帐幕和武器,征行时配给兵士,府兵则需自备军资、衣装和行粮,天下六百三十三折冲府无一例外。”

    独孤湘道:“我听说府兵军户都是国家发的均田,既然拿了国家的田地,自备军粮也算合理啊。”

    雷震道:“然而盛世之下,亦有贫苦之人,如今这世道土地兼并严重,我随师学艺一十六载,在山中不知世间变化,回到家中时父亲已于几年前害急病死了,家中老母和年幼的弟妹无力支撑,早已将田地买给了豪强地主。”

    江朔讶异道:“按唐律,永业田不得买卖啊!”

    雷震“呵呵”一笑道:“律法是律法,百姓无法生活时,只能将永业田卖掉,并非强买强卖,官府可也管不过来。”

    江朔道:“可是卖了田地,虽然解了一时之急,后续难以为继,岂非饮鸩止渴么?”

    雷震道:“嘿……土地卖了,就做佃农呗……为了生存,世世代代给豪强地主当牛做马咯。”

    江朔道:“我明白了,雷大哥你回家时,家中田地已经抵给了地主,不再是良家子,也没有军资、行粮,自然就无法投军了。”

    雷震道:“无法投军也就罢了,其实从高宗、武后朝开始,土地兼并就日益严重,均田制早已破坏殆尽,军户失去土地也是早晚的事,各节度军镇的防兵原先依靠从折冲府中征发,然而折冲府兵失地逃散,番上卫士缺员,征防更难调发。武周时边境郡县就另行自募了保卫本乡的‘团结兵’,而开元初年更是允许藩镇自行募兵,唤做‘长征健儿’。”

    南霁云补充道:“开元二十五年,圣人曾下诏令诸镇节度使按需定额,可从边民甚至胡人中自行召募自愿长住镇戍的健儿,一年后,又下诏说诸军召募的长征健儿业已足额,以后不再从内地调发,原有兵士非长征者一律放还。自此以后府兵已便已名存实亡了。”

    江朔道:“难怪燕军中有真么多契丹、奚人这样的胡儿,但以胡防胡,真能保边境安全吗?”

    南霁云道:“少主,你去过北地边关,心中应该已有答案了。”

    江朔黯然点点头,雷震接着道:“范阳节度也曾征某为‘健儿’,说资粮、甲械由军镇一体供给。”

    独孤湘道:“呀……安禄山想要造反,雷大哥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上了贼船想下来可就难了。”

    雷震赞许道:“小女子倒有见识,我当时也觉得燕军有古怪,偷偷调查之后才发现原来范阳镇勾结当地豪强,故意将均田农民逼到破产,使得军户大量逃散,他们再将这些流民招募过来做健儿。”

    江朔道:“呀……这样国家的府兵可就成了藩镇的私兵了!”

    南霁云道:“均田制崩溃,府兵空虚,全国都是如此,但像范阳镇这样故意为之的,毕竟还是少数。”

    独孤湘道:“难怪范阳镇的军势如此之盛,原来是他们一边招募胡儿,一边私征府兵,实属可恶!”

    雷震道:“我气不过,号召乡人与范阳镇理论,不想藩镇竟然把我等当反贼围剿,我带领乡里弟兄反抗,不料燕军曳落河的几个头领点子极硬,我这点三脚猫功夫不是对手,全村被屠戮殆尽,我阿娘、弟妹均死于燕军刀下,只有我一人逃了出来。”

    江朔心道:雷震所说曳落河的头领估计就是六曜等人,雷大哥的身手确实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雷震道:“我在河北待不下去了,便渡河来到齐鲁之地,竟然遇到了许贤弟,后来我二人发现了这个形胜之地,慢慢聚集了一帮同样的失地农人,建起了这寨子,以拦路打劫为生。”

    独孤湘道:“雷大哥,你是被逼无奈,那这位许大哥呢?也是失地的均田农民么?”

    许远叉手道:“我本出身官宦之家,太祖乃高宗朝的右相许敬宗。”

    独孤湘道:“就是那个初谥曰“缪”,后改“恭”的许敬宗?令祖的名声可是不太好哦。”

    江朔见独孤湘口无遮拦,忙拦住她不让她往下讲。

    许远笑道:“小女子说的不错,乃祖何止是名声不好,简直可称得上‘奸佞’之臣。”

    独孤湘对江朔吐吐舌头,仿佛在说:你看,这可不是我说的。

    许远道:“乃祖掌管国史,自他主持以来,记事曲直不正、一味迎合君王,更在高宗立武后之事之中,为日后的女皇出力甚大,这点不需讳言。更兼乃祖教子无方,在我出生之前,家道便已中落了,但好在还有个良人的身份,开元末年我考中进士,曾入剑南节度使府为益州从事。”

    江朔、独孤湘二人听了不禁大吃一惊,这许远看来干瘪瘦小,其貌不扬,不想竟然是进士出身。

    许远看出他们讶异的眼神,笑道:“人不可貌相,许某虽也随着师父习武,不过可没雷大哥花这么大的力气,当年可还真是个读书人哦。不过我没干多久,就因忤犯节度使章仇兼琼而被贬为高要尉。高要在岭南道蛮荒瘴厉之地,我不想赴任,索性半路跑了,却也不敢回家乡,便在中原山水间游荡,在此地巧遇雷兄,恰见此山外面看似矮小,内里实则险峻,易守难攻,更靠近官道,方便劫掠,我二人便在此落草,做起了无本买卖。”

    江朔叹息道:“二位大哥,流落草莽确实是各有各的道理,可是为何南八一来,你们就决定放弃经营这么久的山寨呢?”

    雷震道:“我们本也知道做强盗没有前途,我二人并非铁石心肠的恶人,遇到贫苦之人非但不劫还要接济些个,做这无本买卖,非但没有富贵,还常常难以为继,只是苦于没有出路,这才在这小山中混日子。南八给我们指了一条出路,我们自然就不再在此地耽着啦。”

    独孤湘道:“咦……什么出路?难道是叫你们加入江湖盟,在朔哥儿手下讨生活么?”

    南霁云笑道:“南八无心仕途,在行走江湖甚觉自在,我这两位哥哥可不一样,他们非但有武艺,更懂得兵法韬略,无论落草还是走江湖,可都是屈才了。”

    江朔道:“可是雷大哥逃籍,许大哥弃官,早就不是良人了,难道还能做官或者从军么?”

    雷震道:“做官是不可能啦,但是从军却还有一线之路。”

    独孤湘奇道:“从军不都要良家子么?而且照雷大哥你前面所说府兵崩溃了……呀,难道你要去投燕军?”

    雷震道:“确实是去投藩镇,不过可不是燕军。天下十大藩镇,可不是只有安禄山一个节度使,各镇节度使都在征募长征健儿,不过可不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也有真的抗击外族入寇的。”

    许远道:“我们准备去河西投军,听说河西地区吐蕃人正在蠢蠢欲动,此刻去河西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况且安禄山日久必反,我们现在投身军旅,未来安贼不反还则罢了,若敢造反,西军定然是平叛主力,到时候,雷某也就有报仇的机会啦!“

    江朔听他所言与程千里相类,知道南霁云、程千里他们必然还有更为隐秘的联系,他们的计划只露出冰山一角,恐怕还有很多事瞒着自己。

    独孤湘道:“哦,所以你们年前遣散了喽啰,准备西行咯,那你们既然决定不做强盗了,怎么还来抢劫我们?”

    许远不好意思地道:“河西地域广大,若得良驹自然是如虎添翼,我二人没有好的脚力,恰好见到你们二人所骑马匹甚为神骏,况且……况且……”

    独孤湘道:“况且骑马的只是两个小娃娃。”

    许远忙叉手道:“请少主、湘儿妹子原谅则个,我们确是猪油蒙了心,见你们一对少男少女骑着宝马,却无随护,只道是落单的富家纨绔,这才起了贼心,想做这最后一票,不想冲撞了二位少年英雄。”

    南霁云道:“两位哥哥,今日幸好你们遇到的是江少主,否则岂不是又多做了一项罪孽?”

    许远慑慑道:“我们只想设计夺了马去,可没想要害他们性命……”

    独孤湘斜觑他道:“怕也未必吧,在峡谷中那会儿,这么大的石磨盘,若非朔哥有神功,我二人早被雷大哥砸成肉饼啦……”

    雷震愧疚地叉手再拜道:“当时我确实动了杀心……”

    江朔打断他道:“不知者不怪,我想当时两位大哥也是见我二人功夫不弱,才会如此行事,并非成心想要害我们性命。”

    雷、许二人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南霁云道:“两位大哥没有好的坐骑尽可以和南八讲,我来想法子,既然决定了西行投军,可不能再做剪径的勾当了。”

    二人见南霁云并未发怒,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均道:“不会了,不会了。”他们虽是南霁云的同门师兄,但无论悟性还是学艺时间都比不上南霁云,对这位嫉恶如仇的小师弟反倒有些惧怕。

    南霁云叉手道:“既然如此,现在就请两位哥哥这就一把火烧了这寨子,一起西行。”

    二人知道南霁云这是要立时断了二人退路,此刻也只得同意。

    浑惟明忙上前阻拦道:“哎……且慢,且慢,南八,我们昨日就没睡觉,赶了一天路,不若晚一天再烧吧?让浑二歇一宿,另有什么酒肉没有?可别烧了这么浪费,给我们填饱肚子可好?”

    浑惟明天生诙谐,说的甚是有趣,大家都一齐笑了起来,雷、许二人忙端出酒肉来款待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