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是辽水东岸的守捉城,城不甚大,亦有唐军把手,只是衣着、旗号与燕军多有不同,果然是安东都护府的人马。
一百多医师自然不可能都是一般心思,也有不信邪的,辞别秦越人向西循着原路返回,更有径直回去怀远镇的,但随着秦越人一起东来的仍是大多数,来到襄平的不下七十人,小小一个守捉城哪有能容纳这么多人的逆旅客店?况且众人渡过辽水时日头早已西坠,此刻天空繁星点点,夜色正浓,守城兵卒自也不会开关放他们进城。
正在为难之际,大无艺道:“襄平城东面山中有一座大寺,名龙泉寺,寺中大殿广大,七十人借宿料也无妨。”
秦越人和孟芦、韦景昭商议一番,道:“寺中借宿最好不过,一来我们人多,寻常逆旅也住不下,二来投宿寺庙,不与官府打交道,也少了麻烦。”
当即由大无艺当先带路,众人策马绕过襄平守捉城向东行不到五十里就进山了,十几名茅山道士对于夜里行山路很有经验,道士风餐露宿,走夜路宿荒山都是常事,众道士不待韦景昭招呼,便砍下树枝制成火把,北地多油松,制成火把比其他树木更佳,不一会儿就制成了几十支火炬,分发给众人,众人挈着火炬沿着山路行进。
通往龙泉寺的山路并不陡峭难行,山中有一条小河,名为甜水,山路便顺着甜水河迤逶向南,路面甚为平坦开阔,众人尽可以策马前行,又行了三十里,见山中偌大一座寺庙,这寺院坐北朝南,背依峭壁,东西峰峦壁立,前临幽谷,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等各店依坡而起。
江朔赞道:“没想到北地还有这么大的寺庙。”
金乾运道:“在唐人眼中的北地,出了营州可能就都是蛮荒未化之地了,其实三教在北地盛行与中原无异,莫说辽东还是大唐安东都护府的辖地,就是在我新罗国中,这样广大的佛寺也不在少数呐。”
其时龙泉寺的山门早已关闭,众人中孟芦最善交际,便公推他去叫门,孟芦上前拍打门环多时,才听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沙弥探出头来,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他似乎是新剃的头,头皮锃亮没有一丝青茬,那沙弥不耐烦地道:“何人深夜在此扬铃打鼓?扰人清静。”
孟芦忙叉手道:“小师傅,我们是往白头山去的药商,错过了宿头,恰见贵寺广大,还请师傅行个方便,让我等借宿一晚。”
那沙弥伸头向外望了一眼,道:“敝寺窄小,容纳不下这么许多人,还请去别处吧。”说着退回寺内就要关门。
孟芦忙伸手一抵山门,道:“小师傅,夜已深了,山中无别处可宿,还请行个方便。”
那沙弥不耐烦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夹缠不清?都说了没处住,快走,快走!”说着就要关门。
孟芦手上不放,脸上仍是赔笑道:“佛门广大,还请师傅大开方便之门,我们也不需客房,就在大殿中借宿即可,再不济,在廊下忍一宿也行啊,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好。”
那沙弥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知你们是客商还是强盗?怎能放你们进寺?”
韦景昭身后的师弟韦渠牟听了怒道:“你这沙弥好不修口德,我等哪里像强人?”韦渠牟和韦景昭本是兄弟,同时投入贞隐先生李含光门下,因此他既是韦景昭的弟弟又是他师弟,但韦渠牟性子不同于韦景昭的沉稳厚重,他脾气火爆,见这年轻沙弥说话不当不整,当即出言呛声。
那沙弥瞪了他一眼道:“奇也怪哉,老道到和尚庙来投宿,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快走,快走!休再罗唣。”
韦渠牟听了就要发作,韦景昭忙拦住他,对那沙弥打一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释家、道家都是出家人,虽然所仰者不同,但都是求道向善之人,还请小师傅勿怀门派之见,行个方便。”
那沙弥嗤道:“我偏不行这个方便,牛鼻子识相的快走,快走!”说着退入门内,要强行合上门扇。
孟芦见状,忙从怀中掏出一课马蹄金,顺着门缝塞进去,道:“小师傅,行个方便,我们可以给宿钱。”大唐通用的货币是铜钱和布帛,但西域商旅多用金银作为货币,孟芦虽是医师,但也是药商,孟余堂做的好大的买卖,出门随身无法携带大量铜钱和布帛,因此他随身也会携带金银以备不时之需,此刻见这小沙弥出言粗鄙,想来也不是什么心怀仁善的高僧大德,因此掏出一课马蹄金来打点。
岂料那沙弥不为所动,隔着门道:“谁要你的钱财,快滚!”说着手上运劲,咔啦一声关上山门,他这一下用力极猛,孟芦伸手入门向他塞金子,险些抽手不及被门扇夹到,千钧一发间抽出手来,指尖还是被夹了一下,十指连心,孟芦只觉钻心的疼,手中金子亦落到地上,滚出好远。
再听门内咔啦啦、咣当当的声响,却是那僧人在内将门栓插上,连顶门杠都顶上了。
这下连孟芦都被惹恼了,面有愠色道:“兀自这秃驴,竟然如此无礼!一条看门狗而已,我好好同你商量,却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么?”孟芦虽是名医之后,但他常年做药材采买生意,沾染了一声江湖习气,说起话来可不似寻常医师那般文雅,叫骂着又要上去拍门。
大无艺却上前拉住他的手,孟芦怒道:“大君侯,你拉我作甚?今日非要给这秃驴点颜色看看!”
大无艺却轻声道:“孟大贤稍安勿躁,你先回来,我有话说。”
孟芦见他神色郑重,觉得奇怪,嘴上虽然仍在骂骂咧咧,却随着大无艺回到秦越人、韦景昭身边,大无艺仍轻声道:“众位,我看这小沙弥是个假和尚。”
孟芦吃了一惊道:“这却是为何?”
大无艺道:“孟大贤,你几时听沙弥自称寺庙是和尚庙的?”
韦景昭道:“可能他是半路出家,修习不到家,说些个世人俗语,也不足为怪啊……”
大无艺道:“但他僧袍之下登着乌皮靴可就说不过去了吧?”僧人清修,只能穿草鞋或者布鞋,绝无穿皮靴的道理。
秦越人问:“大君侯,你看得真切么?”
大无艺道:“我看得清楚明白,绝无差池。”
韦渠牟低吼一声,将腰间佩剑拉出一尺,道:“好啊,原来是个假和尚,我们这就翻进山门,将这个假庙一锅端了。”
韦景昭忙拦住他道:“渠牟,你怎还是如此沉不住气,凡事谋而后动,须得心平气和。”
大无艺也道:“这龙泉寺绝非假庙,龙泉寺主持是北地著名的高僧大德,寺中僧侣亦谦和恭谨,绝非今日这是这个和尚的样子。”
韦渠牟稽首道:“师兄、大君侯说的是,是渠牟孟浪了。”
江朔闭目凝神片刻,道:“寺内有不少会武功的,大君侯,这龙泉寺内的和尚可都是习武的?”
大无艺道:“倒是从未听说过龙泉寺内和尚是武僧,江小友,你怎能不入寺门而知寺中有武师呢?”
江朔道:“这……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也是偶尔发现的,凝神虑思之际,便能感知到周围习武之人的气场。”
韦景昭道:“朔儿,此乃观炁之术,万物有灵,皆有其炁,道藏记载,修道之人大到山川河流,小到草木虫蚁,都能看到它们身上的炁。武师比一般人炁场要强,因此越是高手,体炁愈旺,你便能察觉到其中特异之处。”
江朔叉手道:“原来这仍是承惠于茅山道术,若非韦道长提点,朔儿还不知此理。”
韦景昭笑道:“我也只是知道有这一说,我可还没练到这个境界,家师贞隐先生的功力能看到花草外的化之光,却也还不能观人,看来朔儿你的内力已在大宗师之上了。”
江朔听了心中难过,心道我这功夫可都是来自茅山,然而大宗师和韦道长这样的道家领袖却都没学过,他们的道家学养比自己不知道高了多少,如学《玉诀》上的神功想必比自己要强千倍百倍,他对着韦景昭愧疚道:“韦道长,我……”
韦景昭已知他要说什么,拦住他道:“朔儿,你福泽深厚,立身又正,学得神功更为武林造福,你无需羞愧,更不要和任何人包括茅山弟子说出神功的出处,这也是大宗师一再告诫我等的。”
江朔只得叉手称是,道:“道长,那我进去看看,庙里在搞什么鬼。”
独孤湘道:“我和朔哥一起去。”
韦景昭道:“好,若说武功,朔儿你是此间第一,若说轻功,湘儿和朔儿也可谓独步天下了,你二人去探查最是合适不过。”
大无艺道:“我们先佯装离去,潜伏山林之中,江小友,你再折回来。”
当即众人故意畅叫扬疾,人喊马嘶地退入林中,行出二百步,韦景昭下令熄灭火炬,茅山道士在围成一圈,将众医师护在中间,他自与秦越人照拂独孤问,江朔心中暗赞韦景昭不愧是老江湖,心思缜密,当下也不再客套,与独孤湘二人折回去,避开山门,绕道寺后峭壁之上,俯瞰庙内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