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昂道:“这可奇了,几百号人不入住馆驿,难道每日都在郊野风餐露宿吗?”
井真成道:“朝廷准许上雒之人倒也没这么多,大约三十人而已。”
程昂道:“那你何不寻访明州余下的那几百人呢?”
井真成道:“南八说的是,按说四百人比三十人好找多了,然而遣唐使随船人员多数没有外交使节的身份,在明州并不能入住馆驿,而邸店可就不像馆驿有这么详尽的记录了,莫说二十年前,就是两年前的记录也无迹可循了。”
程昂问:“那几艘海船呢?人跑了自然难以寻得,船这么大又是死物,总是好找些。”
井真成道:“诚哉斯言,真成也是如此想法,但神龙二年距开元二十一年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只大约打听到四艘船应该都到了明州,此后是否离开、何时离开都没个准信。吾在大唐寻访数年,终于有了一些眉目,原来日本国远隔重洋消息闭塞,乃父使团出使时并不知晓他们出行前一年中宗已经趁着武周病笃之际复辟并改元神龙了,使团所携国书仍然是献给大周武皇的,直到东都雒阳递交国书时方知有误,只能打道回府。”
程昂问道:“你方才说四方馆和鸿胪寺均未记载使团为何没有朝贡,你又如何知道国书有误之事呢?”
井真成道:“想来也不足为怪,国书有误是极其无礼之举,因此大唐官署均未记明原委也是情有可原,真成也是访得了一位当年接待使团的四方馆监使方才得知。”
程昂道:“哦……既然原路返回,何以驿馆没有记录呢?”
井真成道:“国书中将国号都写错了,本是死罪,幸而新皇帝仁慈,未加重罚,然而使团的身份被取消了,回城再不能入住馆驿了。”
程昂道:“原来如此,那船呢?自家的船总还回得去的吧?”
井真成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父亲一行日夜兼程回到明州登船回国复命,不会在大唐多做逗留,此前吾等皆以为使船在明州停留一年,要到神龙三年方才回国,照此寻访那自然全然错了。真成再找神龙二年当年来往海船的记录,果然发现了父亲船队的蛛丝马迹。”
众人本嫌这日本人搅局,但听他的故事不觉入了神,除了程昂兀自在那里夹缠不清,其他人并未打断他,现在听他说到找到船只行迹,都不禁凝神屏息等他说下去。
井真成道:“神龙二年果然有四条海船前后到达明州,不消三个月便又离开了,然而海船回日本应走南岛路,出港之后向东南行,却有人看到四艘船结伴向北去了。”
浑惟明这时插嘴道:“听高句丽客商说,明州走北路经高句丽亦可到达日本国。”
井真成道:“确有此路线,遣唐使最早走的也是北路,然而新罗一统高句丽后,与我国一向不睦,因此使团早就不走北路了。不过好不容易得到线索,吾也不敢怠慢,沿海岸一路向上寻找,终于被我寻到……”
程昂道:“找到船了?”
井真成道:“船到仍是没寻到,但在海州却打听到了一条消息……”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
程昂急道:“啊呀……这时候,你喘什么大气呀,你倒是快说啊,是什么消息呀?”
井真成却不答程昂的话,转向李邕一拜,道:“说这消息的人言之凿凿,只是他所言又太过匪夷所思,因此特来请教如象先生。”
程昂奇道:“你自问来的消息,自己不知道真假,怎地要请教李使君?”
井真成不理程昂打诨,继续对李邕道:“如象先生,告诉真成此消息的人叫牛肃,想必先生是认识的。”
李邕此前一直缄口不语,此刻听他问起,不动声色地说道:“邕在海州任刺史时,牛肃乃我僚属。”
江朔闻言吃了一惊,转头看向李邕,心道难怪这位井郎要问李使君,原来李使君当年还做过海洲刺史。
井真成道:“根据牛肃所说,使团本来确实要走南路回国,然而海船来大唐时遭了风暴,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使团回来得匆忙,所有船只未及修补,南岛路大海茫茫对于状态不佳的海船来说太过凶险,而北路沿海岸线而行安全许多,因此使团选择了北上而非南下。船过海州之际本无意靠岸补给,李使君却差人传来唐皇圣旨,说圣人体恤使团船只破败,不堪出海,特赐海船四艘供使团使用。李使君可有此事?”
李邕点头道:“确有此事。”
程昂对井真成道:“圣人宽宏,非但不怪你们倭人国书之误,还赐舟送还,当感恩戴德才是。”
井真成道:“当时使团也是如此想法,只道是唐皇圣恩,不疑有他,当即驶往海州港,然而到了海州又道港内拥挤不堪停泊,让使团不要靠岸,且大唐实行宵禁,日本人无有在海州上岸的文书,因此四艘船在附近海面下锚夜泊,所有人均宿舟上……谁知是夜……”说道此处,这中年日本人竟然有些更咽了:“……有数百蒙面歹人潜上船来,杀净了使团所有人,连四条海船也都尽数凿沉了……”
众人闻言皆惊,一齐望向李邕。
井真成说到此处已是两眼通红,盯着李邕一字一顿道:“李使君,可!有!此!事!?”
李邕仍然淡定地坐在台上,眼帘下垂缓缓道:“确有此事。”
李邕泰然承认此事更令众人大吃一惊,井真成续道:“真成想问,圣人赐舟是否确有其事?”
李邕道:“无有此事。”
井真成又问:“那杀人沉舟是否确有其事?”
李邕道:“确有此事。”
井真成紧接着问道:“那杀人之人使君可识得?”
李邕道:“识得。”
井真成越说越快:“是何人?”
李邕道:“多是震泽帮众,也有巨浸、彭蠡的好手。”
浑惟明惊道:“惟明怎么不知此事?”
李邕对着他苦笑一声,道:“二十七年前你尚年幼,带队的是你父亲……”
浑惟明道:“家父直到去世,从未和惟明透露过哪怕一星半点。”
井真成道:“截杀外国使团,乃是死罪,他怎敢讲。”
浑惟明冷笑道:“家父带头做的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买卖可不少。”
井真成道:“泄露出来,令尊继续行走江湖倒是无妨,李使君是朝廷命官,可就……”
李邕叹了口气对浑惟明道:“惟明,你父亲未和你说,是因为这次我们栽了大跟头。”又转向井真成道:“邕等之所以截杀日本使团,非是为了谋财,而是有人告诉邕,东瀛人在船上带了走不得东西,甚或动摇大唐江山,请邕相助,无论如何不得使其离开大唐。”
井真成向着李邕一拜道:“那真成就要请使君赐教了,那一夜杀人之后沉船之前,是否仔细搜寻,找到了那了不得的东西没有?”
李邕缓缓摇头道:“没有。”
浑惟明听得糊涂,问道:“是什么东西?”
李邕仍是摇头道:“说不得。”
井真成怒道:“害了四百多条人命,就一句说不得么?”
李邕道:“与此事物相比,四百条人命算不得什么。”
井真成怒极,道:“好,放下那物不说,是谁告诉李使君这个消息的?使君就没有怀疑过消息是否准确?”
李邕叹了口气道:“传信之人有邕不得不信的理由,因此不疑有他。”
浑惟明道:“就算家严闭口不提此事,帮里如折损了许多高手,却也是掩盖不住的啊?”
李邕道:“邕所说栽了大跟头却不是折损了人手,那日得到消息,考虑到船上有四百多人,不知有多少硬茬子,震泽浑老帮主带了几十名高手仍觉得没把握,又召了巨浸、彭蠡在左近的几十几名高手,事出紧急,洞庭、巴丘因为离得远并未征召。是夜登舟之后却发现日本人并无防范,也没几个高手,浑帮主见如此顺遂便觉得事情不对……”
井真成气极反笑,道:“日本遣唐使多是读书人和百工技师,自然不会武功。”
李邕继续道:“不消一炷香的功夫,浑帮主率众便将船上日本人斩尽杀绝,但其后翻找了几个时辰,邕也亲自登船仔细查看,却并无那事物的丁点蛛丝马迹,事后传信之人也不知所踪,这才知道是轻信了人言,然而大错既已铸,只好将彼等连船带尸一起沉入海底,以后几年零星有尸体被冲上海滩,旁人也只道是寻常遇着海难或海盗罢了。”
四百条人命的大屠杀,被李邕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江朔坐在他边上不觉背脊发凉,想跑却又不敢。其他人却各怀心思,葛如亮、鲁炅较为年长,但井真成人所说之事发生在二十七年前,其时他二人亦未在江湖崭露头角,不知井真成所言真假,但他二人性格沉稳持重,不动声色只待李邕是否另有隐情要说。
南霁云、程昂两个青年则早已形于颜色,讶异地瞪着李邕,实在无法相信这位敦厚长者会做此等杀人越货的勾当。
浑惟明则心道:不想李邕是此等道貌岸然之人,此事如若公之于众,李邕名誉扫地不说,他所定的少盟主、代盟主云云自然不算数了,然而又想到当年带队之人竟是自己阿爷,自己接任盟主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不禁扼腕。
井真成却不管旁人怎么想,只对李邕道:“真成最后问一句,一切确如牛肃所言,这场杀戮是奉了如象先生的号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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