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峦山气哼哼地问:“小人见识浅薄,萤虫之光如何与皓月争辉,请柳公示下!”虽然说是“示下”,可是他语气里面没有一丝尊敬的意思,反而充满了浓浓的讽刺意味,显然是愤怒至极了。
也怪不得他,任是谁,一生的心血之作被人轻轻松松给破解了,也都会这样愤怒欲狂的,他还能保持一丝理智,这也是因为他顾虑着眼前的人权高位重,不能轻易冒犯。
柳公不以为意,只是说:“你眼下看不到,我却是能看到,你既然不服,横竖我今天没事,就和你说一说。”
“愿闻其详!”
“你刚才说,你骗了人,会给别人留个吃饭的钱,不至于家破人亡,我说你这样太天真了,你又不相信我,我就给你举个例子。譬如说眼下有一个家底十万两商人。他眼见本官都在你这里投了钱,觉得肯定没有问题,所以在你这里投了一万两银子。若是一般情况下,可能你骗了一万两就心满意足,拔足退出了,可是眼下本官和大商人们的银子都在你这,没有个百万两,也有个八九十万,你如何看得上这一笔小钱!”
“于是乎,你按月付钱,一给就是四千两,而且现银结算,童叟无欺。这个商人看到你如此诚信,不由得大喜过望,天下什么生意能有一个月百分之四十的收益,哪怕是驴打滚、九进十三出也万万比不上!这时候你又大肆宣传,某某又在你这投了多少钱,赚了多少利息,没投钱的人是傻子,你什么都不懂,投少了的人是笨蛋,眼看你筹集资金就快要结束了,到了那时候再投钱就没门了,这就给他制造了紧张感!”
“于是他开始盘算了,种田不过二三分利,还要有天灾人祸、水旱蝗灾的威胁;长途贸易倒是得利甚多,可是日远天长,风险极大,遇上盗匪风暴,货物钱财全无不说,人身安全还没有保障;哪怕是做本官的生意,还得交什么加盟费、保证金,万一做不好,第二期就没有售卖权了,麻烦至极,风险不小!而你这生意,只要投钱进去,不用劳动,不用担心,闭门家中坐,财从门外来,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但是这人一想,若是只投进去十万两,才收入四万两,若是投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那又是该多么大的收益!于是他开始借贷,借了三分利的高利贷——其实也不算高利贷了,有你这利息珠玉在前,他多借一两银子,就是多挣一分钱的利息,借的越多,赚的越多,简直就是抢钱!然后,你携款潜逃,给他留了一千两银子,算是吃饭的钱,可是你不会把他借的钱还给他,因为第一你不知道,第二你是骗子,你若是还给他钱,还做什么骗子……”
“不,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卞峦山抱着头高叫道:“你,你不是人,你怎么可能猜测出这些来,你怎么可能没有见过结局就猜出结局,你怎么可能……”
他抱着头反复絮叨着这句话,好像疯魔一般。
他的世界崩塌了。
卞峦山一向以“义贼”自诩,他从来不骗穷人的钱,因为这些人一没什么钱,就算骗十个八个,也凑不够十两银子,二是骗这些人毁坏了名头,不利于在江湖上厮混。他骗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富人,这样的人虽然大部分都不是笨蛋,但是只要投其所好,抓住他们的软肋,就绝对不可能掏出卞峦山的掌心。
骗了富人的钱之后,他除了自己花销,还会散一部分给穷人,不仅能求一个“劫富济贫”的名头,还能给自己心理增加一点心理安慰——我这是替天行道,正确得很!
他秉承“盗亦有道”,绝对不把事情做绝,不管如何,都会给人剩下一部分钱财,免得别人家破人亡,把这因果业力算在自己头上。
他向来觉得自己材质卓绝又宅心仁厚,既能惩罚恶人、潇洒自在,又能救济贫穷、纵横江湖,简直就是话本小说里面的人物!
可是如今,他的世界破碎了,他自以为是、苦心孤诣制造的骗局不仅被人一眼看破了,而且他甚至都控制不了自己的骗局——若是有人借了大笔钱财在他这里投资,而他却携款潜逃,用自己积蓄投资的人还能过活,借贷的人是断然没有生理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柳公所说的那个商人的结局了,对于自己跑了的消息,一般人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毕竟自己还有着那么多的投资人呢;接下来是打死不认,因为若是承认这一点,他就必须接受自己即将家破人亡的结局;接着,当一个有一个人告诉他他的银子打水漂了,此人就会疯癫欲狂、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脸色青紫;最后,当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结局的时候,死亡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他借了几十万的银子没钱偿还,自己留给他的那笔钱也只是杯水车薪,当债主临门、四方催逼的时候,死亡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除此之外,他还得卖妻鬻子、变卖田宅,即使是他想留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催债人也不会给他留下半片遮身之瓦的!
他原本计划至少要骗上一百人,吸纳超过五百万的银子,等到了他携款潜逃的时候,只怕除了柳公这样的人可以不用害怕债主,剩下人基本上都得自杀了账!
在这场赌局里面,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是胜利者。
他精心计划的骗局,一生骄傲的得意之作,就这么成了催命的黑白无常,若不是被柳公一眼看破,只怕就要害死几百条人命。
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柳公看着已经接近崩溃的卞峦山,从座椅上走了过来,慢慢说:“你这计划,的确是人类智慧的巅峰之作,我不得不说,若是之前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我真的看不破这个骗局。”说完,他又咏叹似的叹息道:“拉本官入伙,广作宣传,壮大声势,这是智;拆了东墙补西墙,借新债还旧债,哪怕屁股底下债台高筑了,也依旧要高轩驷马,美食美酒,香车佳人,这是勇;给人留活命钱,不把事做绝,这是仁;举止有常,规则明确,这是礼;除了一个义,你这就是五德占全了,不用妄自菲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仍旧被你看穿了!”卞峦山呢喃道:“我纵横江湖二十多年,骗过的高官巨擘不知其数,名下财产几十万银子,堪称是骗子界的宗师了。我知道你材质卓绝,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可是我毕生心血却被一个年轻人这么轻易的看穿了,我不服,我不服啊!”他说话时举止狂乱,血脉贲张显然是愤怒已极了。
两边的卫士见状,狠狠按压着他的肩膀,发出咔咔的声音,卞峦山只觉得一阵剧痛,估计是肩关节已经脱臼了。
不过他不在乎,毕竟他一生的杰作就这么被毁灭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从来不是一个苟活的人,若是想活着,他名下那么多的财产,足够他活好几辈子了,他之所以有了这么多钱还出来行骗,追求的就是一个成就感。
看着别人被利欲蒙蔽了心智,在欣喜若狂中落入自己的陷阱;看着高官们带着乌纱帽,穿着朱紫官服,用那说惯了道德文章的嘴赞扬自己,想要从自己这里获得好处;看着香车美女、压榨百姓的地主豪绅利欲熏心,拿着压榨来的钱财向自己讨好,这是多么大的一种成就感!
我没有官位,没有一个好爹,没有读过书,没有本钱,可是你们都被我骗了,都得向老子低头,都得被我骗过去,这是多么大的一种成就!
可是如今这成就感彻底被击碎了,他一生的荣耀,就这么随风轻去了。
他不服,他愤怒,他气恼,可是他无能为力。
眼前的人有钱又有权,麾下还有精锐铁军,执掌一方军政,哪怕是地方巡抚、督师也可以与之分庭抗礼,何况自己一个小小骗子!
卞峦山跌坐在地上,任由肩膀脱臼的痛苦如海潮一般阵阵传来,一言不发,神色悲戚。
柳公见到他这状况,不由得笑道:“你这人啊,也真是有趣至极了,有了那么多的钱,却不知道享受享受,就喜欢行骗,可是你要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可是骗子界的宗师,占有人类几千年骗子史的精华,你想骗我,还是不够班啊!”
卞峦山气哼哼地说:“现在落在你手上,我不说什么。不过我的心情你应该懂,我有了钱为什么就一定要养老?我喜欢香车美女,可是更喜欢骗人,我看你自奉甚薄,追求的也是成就感,你难道就不懂我?”
柳公笑得更开心了:“说得好,咱们这种人,美女美食早就享用过太多了,追求的已经超越了这种界限。不过你知道吗,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可是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