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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太上有三

    柳旭心中一警,终于进入正题了,他故意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小弟正要寻三位兄长商议,不意三位兄长竟先我一步,是小弟之过。”

    “伯阳不必客气,来时听下人说伯阳这几日身体不适,每日只在房中练字不出,我们三人还有些担心,而今一见反而精神健旺,神完气足,倒是白担心了。”徐孚远打量了一下柳旭的精神状态,开口说道。

    “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兄长文名重于江南,只是科场莫论文,暂未中举,不知这次去京师有何要事?”参加会试是举人们的特权,徐孚远虽然家世显赫,还是没资格参与的。

    “家族有长辈在京,来信告诉我京师人文荟萃,又兼科场大比之时,不妨前去见识一二,以后为官一方,造福百姓,还是要靠同僚扶持。”

    “这倒也不错,只是我松江士子平时集会多要徐兄主持,徐兄此去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我几社文会难免落寞。”苏河笑眯眯地插了一句。

    苏河所说的几社是和后来鼎鼎大名的复社类似的文人集会,“有云间六七君子心,古人之心,学古人之学,纠集同好,约法三章,月有社,社有课,仿梁园邺下之集,按兰亭金谷之规”大体说来就是几个文人聚在一块研习古人文章,吟风弄月,附庸风雅,有时兴致一来说不定还要去秦淮河上见识见识美人风流。

    在场几人都是几社成员,对这风月场上的调调都是烂熟于胸,至于苏河这种人,更是有过把勾栏院当作自家的荒唐经历,只是柳旭从前老婆管得严,只许吟诗作对,不许倚红偎翠,只许经史子集,不许花下宿眠,是以日子过得比较辛苦。

    柳旭暗想暖场差不多该结束了,开胃菜既已奉上,接下来就是正餐主菜。他于是摘掉头上四方头巾,随手一掷,一头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在空中铺散开来。随即,柳旭狂笑三声,又大哭三声,伏地不起。他哭得情真意切,好像一只失去了母亲的幼兽,又如同目睹家国沦丧的纯臣志士,在用哭声宣泄内心的彷徨惶恐与无限悲凉。柳旭哭得是这样伤心,以至于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地板上,发出声响,有若雷鸣。

    “伯阳,伯阳,这是何意?”徐孚远被吓了一跳,虽然江南士人多喜狂禅,行为放诞者也不在少数,但是好好说着话突然发疯的还是不多见。

    三人七手八脚地将柳旭扶起,又有那没有眼色的仆人把四方巾拾了过来,迭声说道:“爷,好好的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呢?”

    柳旭一把推开仆人,在听雨轩中走了几步,大声说道:“我方才的行为可是奇怪?”

    “大是奇怪。”王振回答道。

    “我笑,是因为知道我大明尚有三位兄长这般贤才美玉,所谓‘国难思良将,板荡识纯臣’,虽然北边兵事不利,终于不至于有衣冠南渡之忧;但是我哭——”柳旭语气转为严厉:“则是三位兄长在此时此刻仍旧醉心科举为官,却不知我大明江山已经岌岌可危,万兆生民深陷水火,浩浩社稷早已不绝如缕!”

    “伯阳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说我等在祸国殃民?”虽然前面多少吹捧了三人一下,但是后面的指控实在太过严厉,是以一向脾气好的苏河都免不了勃然色变,他本来已经坐回座位,此刻如同屁股下安了弹簧一般霍然起身,大声问道。

    “这个,伯阳也是好意,我们都想要扫除奸贼,但是只有考取功名之后才能为官一方,才有机会为民除害,铲除奸凶啊!”徐孚远过来打圆场,一边拍拍苏河的肩膀让他冷静,一边暗暗给柳旭使眼色。

    “现在权阉用事,先蒙蔽大行皇帝于宫中,导致朝政颓靡,生民殒命,后兴党锢之祸,一逐叶公向高于内阁,二杖林公汝翥于朝堂,三造《点将录》以屠灭忠良,四害杨、左、魏、周、袁、顾六公于诏狱,种种行为令人发指,不异率兽食人,我辈本当趁圣天子继位之际齐力灭之,如何能醉心于科举功名?我哭就是因为各位兄长不愿替各位江南贤人报仇雪恨啊!”柳旭说完,又用力在大腿内侧扭了一下,疼出几朵泪花,又用手使劲捶打黄梨木的雕花茶桌:“天子在上,我辈无能驱逐权阉,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原来如此,伯阳心忧国事如此,是我们想差了。”徐孚远这才转嗔为喜,“当年魏忠贤派緹骑来苏州捉拿周公顺昌,我江南士民就决意与之势不两立,只是权阉彼时势大,不得不暂避其锋,而今圣天子继位,正是权阉合当败亡!”

    从政治立场上讲,南直隶是东林党的固有势力范围,很多东林官员其实就是南直隶地方势力在朝堂的代言人,当年魏忠贤大肆残杀东林党人,和江南士子早就结下了血海深仇;从个人感情上讲,代表皇帝权利的宦官本身就和士大夫八字不合,毕竟权力的蛋糕就那么大,太监多分一块士大夫就少一块;从历史记忆上讲,魏忠贤派出来的走狗在江南没干过多少好事,捉拿东林党人时没少在江南干一些天怒人怨的事情,敲诈勒索,破家灭户都是寻常,当年周顺昌案更是引得苏州城乡数万人齐集鸣冤,当场打死两名东厂缇骑。

    正是因此,柳旭稍微一鼓动,三人立刻有同仇敌忾之感。

    “伯阳这几日长进竟然如此之大!刚才所言甚是,我辈正当齐心协力,共同驱逐权阉!”王振立刻出声回答:“孟子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哪怕权阉权势煊赫,我们也要和他斗到底!”

    “对,要和权阉斗到底!”苏河家中经商,没少被阉党勒索钱财,是以国仇家恨公义私情都让他选择了和魏忠贤对立。

    当然,哪怕三人心向魏忠贤也不敢在此时开口求情,否则一旦传出去就是无耻附阉,就不能在江南士人圈子里面混了。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咱们所作所为,就是立德,就是不朽!能有三位兄长支持,小弟纵是死了也值了!”柳旭一步窜上茶桌,本来他身材就高,这一下更是比最高的徐孚远高出一头。柳旭俯视三人,把手握成拳头,高高举过头顶:“魏忠贤杀戮朝中大臣时,咱们没有发声,因为咱们没有做官;当魏忠贤派人屠杀江南父老时,咱们没有发声,因为刀子没砍刀自己头上;等到魏忠贤要来杀咱们士子的时候,就没有人为咱们说话了,因为都给魏忠贤杀光了!魏阉不除,国无宁日,魏阉不除,你我皆危!除了魏阉,这朝廷就是咱们江南士子,咱们东林一派的天下!大家跟我喊:权阉用事,祸乱家国,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打倒阉党,卫我正道!打倒阉党,卫我正道!”

    柳旭的语言好像有一种别样的魔力,能够勾动人内心最深沉的恐惧和欲望,又好像战场上的金鼓雷鸣,能引发人的热血奔涌。一时间,斗室内热情涌动,人人喊打喊杀,三位本来温文尔雅的江南士子脸上充满暴戾,纷纷用最大的声音高呼道“打倒阉党,卫我正道!”

    见火候成熟,柳旭停止哭叫,接过仆人送上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徐孚远脖子上暴露出来的青筋,停了一下,等三人发泄完心中的恐惧和欲望,用冷静而充满力量的音调说道:“就是这样,有咱们带领,扫除阉党易如反掌!到时候咱们就是新一代士林领袖,就是国家功臣!只是三位兄长,斗争是要讲究策略的,我辈文人无刀无剑,很多人终日读书,手无缚鸡之力,而阉党走狗多是东厂锦衣卫出身,抄家拿人是其拿手好戏,要和阉党走狗正面对决只能是自取其辱。到时候,非但不能歼灭祸种,反而使江南读书种子遭劫——虽然我辈文人傲骨铮铮,绝不怕死,但是如果能保留有用之身报效圣王又能毁灭阉党,何乐而不为?”

    “伯阳说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如何能让读书种子和阉党走狗的刀剑硬拼?”因为刚才感情被柳旭带领,徐孚远对柳旭有了一种难以察觉的依赖:“依伯阳之见,我们该如何行事?”

    柳旭没有从茶桌上下来,只是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三人一眼:“兹事体大,要想成事就必须有一人领导。要不然到时候政出多门,大事危矣!”顿了顿,柳旭又说:“而且此事虽然是堂堂正道,但是危险万分,稍有不慎就是抄家灭族之祸,一旦加入就绝对不能反悔,否则天人共击之!”

    王振已经看出来柳旭想要取得此次倒阉活动的主导权,但是他本身就是比较闲云野鹤的性子,刚才被柳旭鬼话鼓动才扯着嗓子高喊打倒阉党,现在已经冷静了一些。今天看柳旭说话办事颇有条理,又擅长鼓动人心,把领导权给他倒也无可无不可,更重要的是,一旦事败,领头的人总是更危险一些。是以,王振立刻开口答应:“这个绝无问题,我辈文人行事只为天下公义,伯阳既然擅长组织,那就以伯阳为主好了!”

    苏河和徐孚远心念急转,已经想清楚了这件事的利弊,只要事成自己四人立刻可以扬名天下,成为士林名流,若是事败也有柳旭顶缸,所以也跟着答应:“既然伯阳有意,我们就让伯阳做主!”

    “很好!”柳旭跳下桌来,开口吩咐道:“柳安,让厨房做一桌宴席,大事当前,当痛饮烈酒以壮烈士之怀,我们兄弟四人以酒为媒,结此同心,定要为天下除此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