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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走过去,徐靖恩目力过人,就远远见到一辆马车边挤了约莫有上百士子,他们高举右臂,痴狂地高呼:“议会政治,生员分权,上敬天子,下抚黎庶,孔孟所传,端在我辈!”
这些生员虽然平日不习武艺,中气不足,但是此刻上百人呼喊起来却是声震天地,让将种出身的徐靖恩都有些奇怪:“这平日里校场上训练士卒都没有这么疯狂的,这柳旭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能让这些士子如此信服?”
他随即又想到练兵打仗上去了:“要是我手下能有五千,不,三千这样的兵,由我精心训练个一年,补齐甲仗火器,哪怕是建奴也可以战而胜之啊!”想了想,他随即又泄气了:“要让普通大头兵如此疯狂怎么可能,除非都是些读书人,能听的懂忠君报国的大义,只是读书人都是天之骄子,平日里最看不起我们这些武夫的,又怎么可能和我们这些丘八混在一起?”
正想着如何练兵打仗,柳安已经过去汇报了,接着就见柳安走到自己身边:“将军,我家公子正在给新来的士子们讲授议会政治的孔孟正理,请您过去一块旁听,等大家都讲完了您就能和我家公子说话了。”
徐靖恩心里对“议会”“议员”这些东西好奇得要死,自然不以为意,连连点头,“好,好!”
他寻了个人少的地方挤了进去,有个被挤的士子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随即就狂热地继续听讲了。徐靖恩没听清楚说的什么,八成是“粗鄙武夫”“有辱斯文”之类,不过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而且身在别人地盘,也不在乎。
他只见到一个身着五彩孔雀改机衣的青年士子站在马车顶上,手拿铁皮作的器具,高声讲话。这青年面容俊朗,虽非倾国之色,但是一脸的笑容极有亲和力和信服力,似乎你只要看了他的笑容就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觉得他说得都是真话。
“兄弟我为什么说咱们有必要建立议会,让咱们生员执政呢?第一,因为朝廷那帮尸位素餐的高官阁臣只知道党政揽权,只知道贪污受贿,只知道吃喝纳妾,于国事可有半点益处?想我堂堂大明,一失抚顺于努尔哈赤老奴,咱们且算他是有心算无心,饶他一次,二亡十万大军于萨尔浒,丧城失地,丧军辱国,仅有南路军算是完整逃回,也是兵无战心,丢盔弃甲,那督师杨镐一点军事不懂,搞什么狗屁‘分进合击’,想这大军出动,彼此联络困难,后金人再劫杀你探马斥候,如何能如臂指使?这就是这些庙堂高官之愚蠢无知了!再之后,三丢辽沈大小七十城,兵马钱粮损失无算!就算侥幸取得了宁锦大捷,可是不过斩获奴夷首级二百六十九颗,活夷一名,这凭坚城、用大炮也不过这些斩获,如何算得上是大捷了?这辽东军队只知凭城坚守,不敢野地浪战,只知城口开炮,不敢主动袭击,如何算的上强军了?”
柳公子喘了口气,大声说道:“在兄弟看来,这不是军队不能战,而是上头战和不定,朝廷党争不断,军队军官经商,后勤保障不利,一言以蔽之,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试想,咱们大明二万万子民,还能抽不出十几万精兵强将来?如果精选将领,精制装甲,还能有连战连败之理?归根结底,还是领导太愚蠢!要兄弟说,与其让这般废物窃居高位,倒不如让咱们上台,说不定还要好一些!”
他这话一出,立刻群起叫好,掌声连成一片。
徐靖恩暗自摇了摇头,这兵危战凶,生死存亡一线之间,哪有柳公子说得那么简单。两军交战,靠的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赏罚分明,甲兵精良,若是嘴上说说漂亮话就能打胜仗的话,当年萨尔浒也不会输得那么惨了。不过这柳公子对于朝廷的分析倒是颇为到位,引用的报功文书也是没错,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又想了想,徐靖恩倒也明白了柳公子为何这么说话,无非就是要这些生员同仇敌忾,一起反对朝廷高官。这江南之风气吊诡,有时朝廷之是反倒成了江南之非,朝廷之非倒是江南之是,所以这番话说出来自然得到了士子们支持。毕竟,这提意见、找麻烦总是比做实事、办大事简单的,这柳公子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联合士子们指着朝廷的鼻子骂,反而还因此赢得了“关心天下”“远见卓识”的名声,手段的确是不一般。
“至于第二点,则是因为咱们这“议员政治”乃是孔孟所传下来的堂堂正道,不过被汉宋的腐儒给篡改了罢了,他们抱着刘歆的古文经学不放,自以为得了孔孟的正道,其实却走上了邪道而不自知!后来朱熹捣鬼,又是搞出了一套东西,更是错上加错!大家想想,若是咱们能实行孔孟之道,这天下如何不能大治,这建奴如何不能俯首称臣?不过是因为那帮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所以才使得天下丧乱,至今不能平息!”说到这里,柳公子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佛说法灭尽经》有言,吾涅槃后,法欲灭时,五逆浊世,魔道兴盛,魔作沙门,坏乱吾道,着俗衣裳,乐好袈裟五色之服,饮酒啖肉,杀生贪味,无有慈心,更相憎嫉。咱们都说这和尚可怜,竟然遭遇了末法时代,可是却没想到,这孔孟死后还没多少年,就有这刘歆倡乱谣言,败坏经书,以至于伪经盛行,祸乱天下,乃至于大明天下罹祸,万千生民含悲!”
徐靖恩是个武官,文化水平也就仅仅能看懂《孙子兵法》《纪效新书》《练兵纪实》这样的兵家必读书目,对于四书五经所知不深,更不用说搞明白这刘歆作伪经和这天下丧乱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他隐隐觉得,这柳公子是打算拿理学开刀,要搞自己的一套东西。虽然他根本听不懂,但是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和学问的敬仰,加上自己没什么学问,他不敢开口说话,只是暗自想着:“朝廷是不怎么管这读书人说什么话,搞什么学问的,听说当初那个叫李贽的,就算抓起来也是好吃好喝得招待着,最后还是老头子自己拿剃刀割了脖子。这柳公子攻击理学也罢,批判那个叫什么刘歆的也好,是和我没啥关系的。”
想了一下,他突然恍然大悟:“这柳公子下得好一盘大棋!要是他把这理学推翻了,甚至不需要推翻,只要有一大批生员信他服他,那他就是这一派宗师,自成一家,以后地位说不得就和朱熹一个等级了,这是能在孔庙吃冷猪头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这柳公子敬佩又加深了一层:“这人不仅会抓机会,选了个好时机反对阉党,还能在学问上自成一家,说不得就是本朝的王余姚一样的人物,而王余姚当年旬月之间平定叛乱,手底下的武将也立了不少功绩,要是我能跟随此人,说不定功名封侯就有着落了!”
正想着,柳公子已经批判完了理学的弊端:“这理学之伪,由来已久,兄弟一时半会是说不完的,兄弟打算写成一本书,就叫《新学伪经考》,日后风行天下,横扫伪学,光大我孔孟正道!接下来,兄弟就讲一下为什么孔孟也是说要搞“议会政治”的!”
眼见得就要进入戏肉了,徐靖恩抖擞精神,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上古之治,你说好,我说好,大家都说好,可是好在哪里?大家说了半天也不过是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垂手而天下治,可是在具体一点呢?这君王管什么事?大臣分几个等级,有几品官?搞不搞科举制度?收税是怎么个收法?田赋收他几层?小民有了冤情怎么解决?这些细节大家就都说不清楚了。其实,这个孔孟也是承认搞不明白的。比如《论语》里面说‘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礼记》里面说‘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干》焉’。而这个周礼也随着时间推移湮没无闻了,比如北宫䴙问孟子:‘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就说‘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由此可见,这三代之政,现在都不可追溯了!”
柳公子说的话前面徐靖恩是能听明白的,不外乎就是说夏商周三代的政治、礼仪大家都不知道了,但是后面引用的什么圣人精义他却听的头昏脑胀,什么《礼记》什么《乾》《干》是绝对会说不会写的,他只好只通其大义,把听不明白的跳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