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阴沉沉的,虽然看不见铺天盖地而来的乌云,但是却能感受到江南的梅雨季节即将提前来临的气息。旷野中的莎草在沉闷的风中摇曳,远方江上那黑黢黢盘踞在那里的水寨,灯火阑珊,仿佛只有那些看起来十分骇人的庞大战船,却没有人去操控。
叶应武站在那座高台之上,不知道这是天然形成的土丘,还是已经被人遗忘了的帝王坟陵的封土,而或是古代那位名将的点将台。文天祥和谢枋得犹如两座瘦弱却难以撼动的山岳,一左一右站在叶应武的身侧,任由劲风吹动他们的衣袖。
三道修长而孤傲的身影后面,则是一张供桌,供桌上供奉的是几个时辰之前才快马加鞭送来的圣旨。至于这道圣旨到底是出于临安的皇帝和贾似道之手,还是出于江南西路那几个不安分的老头子之手,这三个主宰了整个兴国军的人对此毫不感兴趣。
只要圣旨中的那些话对自己有利,就够了,所以叶应武自然而然的认为那雪中送炭的圣旨真的不能再真;而文天祥自然不能怀疑自己最敬爱的师尊干出来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是毫不犹豫的信了;至于谢枋得,这小子未来抗旨抗的还算少么,简直可以说是抗旨专家,就算他反对叶应武也会毫不在意,不过好在这小子很是识大体,跪迎之后点头点的比文天祥还快。
数千来自赣鄱各处的精壮整齐地站在高台之下,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百余匹战马则被圈养在高台的一侧。已经搭好了的营帐在这开辟出来的空地上蔓延直向远方,如果从空中俯瞰,整个营地仿佛是一扇巨大的羽翼,替整个永兴县城挡住北方的朔风。
宋朝为火德,尚赤,故又自称“炎宋”,所以其军旗都是清一色的赤红色,一面面红色的旗帜在风中招展,让叶应武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在前世同样有一支军队,高举着赤色旗帜无畏的走上战场。
目光在前排的壮士身上扫过,叶应武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自己想象当中的那样虚弱,那样不堪一击。历史上恐怕也正是这些站如山岳的好汉们,在蒙古铁骑压境之中依然毫不犹豫的跳了起来竖起反旗,以图延续华夏最后的衣冠。
叶应武坚定的认为,南宋之所以战败,并不是因为它的士卒不够勇猛,而是因为这个王朝拥有一流的资源、二流的士兵、三流的统帅和不入流的中枢。光是贾似道在战和降之间就摇摆了不知道多少次,而在这一段时间中,驻守在襄阳的十五万大军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蒙古军越聚越多,北方的水师越来越强大,最终将这十五万大军彻底吞下。
只看远方那死气沉沉的水师营寨,虽然只是一座屯驻在网湖的分队,但是只从表面上就可以看出其低下的战斗力,也不知道朝廷中的那些大臣脑子到底是不是秀逗了,竟然让张世杰这么一个陆军将领去快乐的指挥水军作战,而且屡战屡败之后还不思悔改?
也罢,现在还轮不到叶应武来担心这些。
“咳咳。”叶应武轻轻咳嗽两声,虽然年轻,但是摞在他头上的官衔足以给下方的数千精壮以绝对的震撼,包括因为吊儿郎当而没少被叶应武折腾的杨宝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挺胸抬头,想要展示出来自己作为一名精锐士卒应有的姿势。
“本官奉命假兴国军知军事务,任团练使主持练军,”叶应武冲着东南临安方向拱手,劲风吹动着他猩红色披风,很有范儿,“大军虽是草创,圣上犹寄予厚望,江南西路当道诸公亦是关心于此。现朝廷有旨,新军命名为‘天武’,大军事务暂由本官兴国军团练使、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兴国军通判文天祥、兴国军团练副使谢枋得三人齐力主持。”
下面已然大哗。
要知道宋初所有军队中最强的便是大宋禁军,而禁军中最强的便是上四军,曰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只不过随着一代又一代皇帝的更迭,上四军因为长时间不对外作战,战斗力急剧下降,以至于在金兵渡河猛攻的时候,号称八十万禁军的大宋禁军竟然龟缩在汴梁城中动都不敢动,更可笑的是汴梁保卫战大宋百姓纷纷上城,但是这些禁军竟然一哄而散。
之后重新组建的南宋禁军同样也是不堪一击,在围剿杨么的战斗中一触即溃,最后不得不从抗金前线把岳爷爷又叫了回来,才凭借着岳家军各方面绝对的优势平定洞庭水寇。
再之后,所有的禁军四厢指挥使都黯然降职,四处调离,损失惨重的上四军也随着士卒的战死逃亡和将领的离开而烟消云散。
现在朝廷却莫名其妙的将曾经属于整个王朝的骄傲,又曾经是整个王朝的耻辱的上四军名号重新拿出来,安在一个刚刚组建还不知道战斗力如何的新军头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委以重任,还是一种自暴自弃,高台之下哗然许久,却终究还是没有定论。
叶应武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属下争吵抱怨。身后的谢枋得皱了皱眉,想要踏出一步喝止这些依然违反了律令的精壮,却被一旁的文天祥一把拽住,谢枋得诧异的看去,文天祥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台下的声音不知怎地都渐渐平息了,叶应武才重新又咳嗽两声算是清清嗓子,一脚踩在高台边缘向上突起的地方,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马鞭,轻轻地在手中敲打着。这位异军突起的年轻使君随意的扫了一眼台下,朗声说道:
“都说完了?说完了,某来说两句,无论圣上将天武军赐予你我是什么意思,某只知道,从此这就是你我要守护的旗号,这就是你我要并肩作战直到天昏地暗的信仰。既然一切的脸都已经让之前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天武军丢光了,那你我以后,任何脸,都丢不起!相信我,也相信站在你们左右、前后的那些弟兄们,终将有一天,我们会用敌人的鲜血染红这旗帜,会让旗帜,在我大宋的土地上,恒久的飘扬!让每一个鞑虏都闻风丧胆,让每一个鞑虏都记住,我们,是天武军!”
叶应武话音未落,手中马鞭已经很自然的在空中狠狠挥落!
下面是死一样的沉默。
紧接着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一浪又一浪的声音拍打在高台之上,也拍打在叶应武、文天祥、谢枋得的身上。声音从最初的嘈杂逐渐转化成同样的口号,刹那间,仿佛天地都在为之呐喊,所有的阴云都变得柔软。
“叶使君!叶使君!叶使君!”
“天武军!天武军!天武军!”
文天祥默然闭上了眼睛,谢枋得张着嘴看着眼前的一切。
身后的城仿佛是一下子复活,所有的百姓争先恐后的拥上狭小的城头。远处水师营寨的灯火也在这声浪中逐次亮起。
数千人爆发出来的澎湃激情不是习惯于官场勾心斗角的两名文官所能理解,也不是在城中浑浑噩噩等待命运审判的百姓所能理解,更不是那些心高气傲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水师所能理解。
赤旗在处,便是天武,便是这煌煌大宋。
台下每一个高呼的人其实并不在意那些惊讶于此的人能够理解自己,他们只是希望那个依旧静静地迎风看着他们的年轻使君能够理解,理解他们依然澎湃的热血和永不屈服的铮铮傲骨。
而叶应武,依旧静静地看着高台下的壮汉们霍然举臂,高高呼喊着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名字和它的铸造者,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只是惊讶于这数千人爆发出来的呐喊声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叶应武方才像后世的领导那样把手往下压了压,似乎明白这种姿势代表什么,滚滚直冲霄汉的声浪终于渐渐平息。叶应武微微点头,至少这说明这些军汉是真心认可自己的,而非只是被一时的热血冲坏了脑子。
文天祥向前一步,从袖子里面拿出来一沓已经写好的告身,当两人目光相交的那一刹那,后世也算得上是阅人无数的叶应武诧异地发现,这位自己敬佩的民族英雄,眼神中分明夹杂着丝丝钦佩,又有丝丝的犹疑,这些和他原本的沉稳坚韧混合在一起更加复杂,难以捉摸。
“本官任命,云骑尉(正七品功勋)江镐假天武军前厢都指挥使,云骑尉章诚假天武军右厢都指挥使,云骑尉王进假天武军左厢都指挥使,宣节校尉(正八品武散官)杨宝任天武军后厢都指挥使。前三厢各统领兵力两千,后厢整合本官亲兵兵力共计八百,充任中军,暂且名为‘百战都’。另在各厢当中选取豪杰忠勇之士五百人并马军都虞侯一名,组成天武军马军,以充实后厢中军。
另,武骑尉(从七品功勋)马廷佑任天武军都虞侯知提举常平事务,武骑尉郭昶任天武军副都虞侯知提举常平事务,为马廷佑助手。”叶应武的声音在沉寂下来的校场上回响。
一片静默。
四厢中除了后厢作为亲军护卫,其统领无论如何也只能雷打不动的是叶应武的亲兵头子杨宝,还有掌管粮草的也只能是马廷佑和郭昶这两个还算和粮饷有过交道的人之外,其余的三个主战厢军的统帅,告身中都是毫无例外的“假”字,也就是说这几个还是愣头青的统帅随时都有可能被撤掉换成其他人。
似乎意识到那一道道目光中夹杂着的疑惑,叶应武笑了笑,自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下也不再隐瞒,继续朗声喝道:“之后或许会漫长或许会短暂的训练当中,任何被我发现的人都有机会,取代那几个和你们差不许多的家伙,成为一厢统帅。当然,如果天公不作美,北面的鞑子明天就逼上来的话,那就只能算你们倒霉了,就跟着着几个小子混吧。”
下面自然是爆发出哄堂大笑,在笑声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咬紧了牙齿,准备争一争这在其他地方根本没有可能得到的官位。而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的江镐、王进和章诚也是相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三兄弟谁都不能被人取代,否则就会沦为真正的笑柄!
文天祥似乎内心中挣扎了很久,方才轻声问道:“使君,这样轻易的答应下去是不是有些随意,毕竟这一厢兵马的都指挥使职位怎么能够轻易的换人?愚兄怎么想来也觉得有些不妥。”
叶应武回头看了文天祥一眼,淡淡的说道:“现在,师兄想要的,是一支在竞争当中迅速成长起来的中流砥柱,还是一帮按照律法慢慢训练出来到战场上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最后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
“中流砥柱······”下意识的说出来之后,文天祥心中已然明了,只得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叶应武如此张扬跋扈,自己却挑不出来其中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私心作祟的痕迹,无论他的举止是多么的不符合道义,是多么的不符合常规,都是为了整个华夏衣冠的延续。
“愚兄受教了。”心中五味杂陈,但是文天祥还是拱手一礼,默默地退到一侧,不经意间抬头看去,却发现谢枋得依旧那样静静地迎风站着,脸上还隐隐约约带着笑容,不禁暗叹一声,自己这个彗星般崛起的小师弟,其飞扬跋扈的种种行径,和当年意气风发、独立朝堂之上怒斥四方奸佞的谢枋得,是何其的相似。
如果是谢枋得在叶应武的位子上,说不定会干的更加疯狂。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着下面无论是正式的还是假定的指挥使们带着自己的队伍挂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返回营地,叶应武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怦然落地,当然,还有更多的大石依旧悬在胸口,让他之后的每一步还是不得不如履薄冰。
“今日,某且宿在营中,二位自行回城吧。今后,怕也是要和这些士卒们同甘共苦了。”叶应武疲倦的伸了一个懒腰,头也不回的向高台下属于自己的那座并不起眼的营帐走去,留下来身后文天祥和谢枋得面面相觑。
自从大学军训之后好久没有正式的锻炼过了,而且从慈溪城头的手忙脚乱就可以得出结论,自己的武艺的确需要加强,否则以后怎么才能身先士卒以期激发出整支军队的决死之心和效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