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难言辞激烈,让赵昺一怔。按照规矩秘书监对待各方的进谏奏疏,应该持公正的态度,而不能将个人好恶掺杂其中,以免有所偏勃。但是其今日的表现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稳重,堂上其他人听了也是心中暗惊,纷纷示意其失态了。
“属下有过,请陛下责罚!”徐无难也立刻意识到这非是同僚间的争论,马上施礼道。
“你且说说!”赵昺眉头微皱了下,让其继续说。
“陛下,当年我朝修建水长城以阻拦契丹南下,虽有当时的考量,也确保了北境的安宁百年,但实在是……不妥!”徐无难稍作沉思,但仍难以抑制心中的激愤,不过也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言道。
“其一,修筑水长城,修方田,改河道,先后持续三十年耗资巨大不提。此举虽然阻挡了契丹南侵的路线,但也让我朝北伐燕云成为泡影,遗祸无穷!”
“其二,从地理上而言,此举也是先天不足。彼时黄河由沧州入海,而一旦发生改道,则水长城失去了赖以的水源,导致防御力大大降低,只可作为短时间内的防御手段,而不是长久之计。”
“其三,后续的‘三易回河’工程更是败笔,强行分流黄河入海,不但未能达到预期目的,反而毁于此举,更是导致黄河夺淮入海的罪魁,使我朝最终失去了北部防线,让女真直驱汴梁。”
“而今,百年之后山川依旧,而沧海桑田已非昔日,早已无法恢复旧貌。其此时重提恢复水长城抵御蒙元,意在破坏陛下北伐大计,让我朝始终难以摆脱蒙元的威胁,实在是让属下愤懑!”
“……”赵昺听了,知道其所言不假,而也是收敛了许多,没有骂他的祖宗八辈儿。
他心知这条防线开建之始的本意就是为了切断辽军的南下的步伐,如宋太宗当年朝中大臣所说的那样,不仅阻碍了辽国南下的步伐,同时也切断了自己北上的路线,至于北伐的事情就下辈子再说了。此外,这项工程是以水为兵,导致太过于依靠自然环境,尤其是对于黄河依赖极其严重。
此时的黄河与现在我们看到的黄河不太一样,彼时的黄河河道更偏向北。说到这里大家可能就明白,如果黄河发生改道,那么这条历经几十年修建的防线很有可能就会因为失去水源而降低防御力。碰巧黄河在那个时期改道频繁。
因此,河北水上防线只能是宋朝防御辽朝进攻的一项暂时性手段,如果真正想把辽国的军事威胁永远解除掉,那只有通过不断地北伐,收复燕云,依靠稳固的燕山山脉、恒山、太行山管涔山一线的传统长城防线才能真正自保。
然而,自从水上长城修建的那一刻开始,宋军就永远地失去了独立收复燕云的可能,而依赖这条暂时性工程,也说明宋朝朝廷是多么的无能,因此到了仁宗这样一位懦弱君主时代,上马三易回河这样一项愚蠢透顶的工程也就不难理解了。
史书上记载,仁宗是个温良仁厚的皇帝,而赵昺认为这恰恰从侧面证明了其的懦弱,使得本来在澶渊之盟得到缓解的宋辽关系充满变数,让辽国居然觉得宋朝是可以再欺负欺负,进而不断向宋朝要求改变领土界限。生性懦弱的仁宗自然害怕了,如何防止辽军跑到汴梁来,就成为了其最在意的事。
而早在真宗朝就有官员提出黄河河道太靠北,如果要是哪天改道进入辽国,那么辽国就可能顺着黄河一路逆流而上,打到汴梁了,享受过以水为兵,建设水长城福利的仁宗皇帝自然对这件事深信不疑。因此就开始了对“水长城“加固维护”——三易回河!
时任宰相文彦博建议以一个名叫六塔河的小河去分担黄河的流量,意在维持黄河在北方的入海口,避免再次泛滥,也避免流入辽国。但是六塔河是个流量只有黄河五分之一的小河,根本不足以容纳整条黄河,因而开工之初就存在着先天不足和巨大的隐患。
然而上至皇帝,下至君臣在恐惧和懦弱的驱动之下,为了维护那条历经三十年修建的水上防线,这项疯狂的工程居然被正式上马。实际上,河北地区的水长城防线是建立在黄河上下游之流上的,而黄河改道直接切断了河北水长城的水源,这项工程是无法维护水上长城的!
最终在经历曹村之溃和内黄口之溃后,黄河最终夺淮河入海,其结果是“宋朝塞商胡北流,入六塔河,不能容,是夕复决,溺兵夫、漂刍藁不可胜计”,让河北军事重镇损失惨重,不但未能达到阻敌南下的预期效果,反而自毁‘长城’。
导致这个结果的责任由谁来付,皇帝身为天子向来是‘圣明神武’,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蠢事,错误都是臣僚的罪过。
作为‘三易回河’工程的提议和执行者文彦博,肯定是最好的背锅者,但是其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任将相五十年,声名闻于四夷,世人尊称为贤相。谥号忠烈、恭烈,可谓是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按照世人的观点,其行为瑕不掩瑜,不能因为这等小事而承担责任。
所以结果是没有人负责。但赵昺明白仁宗才是祸首,他其作为最高统治者因为本身的懦弱,导致了宋仁宗一朝已经到来草木皆兵的地步,即便是面对不擅长水战的辽国,一国之君居然会被“逆黄河而上,直捣开封“的蠢话吓得魂不守舍。
另外自太宗后的历任皇帝患上恐北症,他们不仅缺乏战略眼光,先辈的失败也让他们丧失了进取燕云的精神,因而从根本上来讲,自从修建水上长城的那一刻,宋朝就已经把自己永远锁在了消极自守的圈子里,妄想单纯依靠临时性的防御工程进行消极防御。但是保守永远不可能保全自己,最终这条“水长城”防御战略乃至“联金灭辽”的失败皆是注定的结果。
赵昺想想,尽管在讨论北伐时尽管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但是省部相关人员还是不少人知晓的,而期间他与众相间存在分歧的消息也在各个圈子中流传。他们私下里亦有争论,有支持直捣蒙元龙庭,也有支持稳扎稳打,缓缓图之的,争来争去没有结果,也各自上疏给皇帝表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所以这段时间受到的类似奏疏为数不少,这位礼部郎中王越献重修‘水长城’之策,赵昺以为应该是出于支持众相缓图的观点,以此来阻止蒙元的反扑,赢得巩固中原的时间。但让人迷惑的是这位郎中是个草包,还是孤陋寡闻,居然炒起了二百年前的冷饭。
且不说当年的水长城早已被证明是失败的决策,而百余年后的黄河已经改道多次,在此影响下地形改变,河流淤塞,没了重修水长城的基本条件。如此而言,王越的献策纯粹就是胡说八道,毫无常识,除非是另有目的。
赵昺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从案上拿过一支笔,在鲜红的朱砂中沾了沾,在这份奏疏上笔走游龙写了朱批,然后起身在众人的施礼声中离开了值房。
“荒诞至极……”陛下刚刚离开,陈识时急忙拿过奏疏,只见上面批了四个字,正是徐无难的激愤之言。
“陛下这是何意?”几个人面目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往群臣献策其中也有荒谬不堪的,但是陛下对此往往十分宽仁,要么批上个‘阅’字以示鼓励;要么就将之束之高阁吃灰;最多也就是不置可否,原路退回,暗示上疏者勿要再废话。而如今日激烈之言,还是头一次。
“陛下既然已经亲笔批红,那便依规办理!”陈识时略一思索大概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但他并没有明说,也不能说,其中意思想看到的人不需多言便知其味……
不久,有消息传来称被陛下给予恶评的这份奏疏出现在堂议之上,众官传阅之后皆面露苦笑,陷入沉思。而紧接着朝廷几次召开堂议,争论依然激烈,但风向已转,支持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朝臣占据了多数,已经压倒了止步于旧土的声音。
到了七月中旬,北伐之事尚没有定论,但传出陛下北巡的消息。很快传言变成了现实,朝中颁布通告皇帝定于月末北巡,仍由太后留守京师监国,首辅陆秀夫随扈出行。
月末,皇帝出巡的队伍出城后,戒严解除,等候已久的人群涌出城门,夹杂其间的一辆马车过了桥停在路边。车中的张越并没有下车,而是撩开轿帘看看巍峨的城楼,叹了口气,又看看前方御驾行过尚未散去的尘埃,吩咐车夫上路。但他心中不免黯然,此一出京前途渺茫,不知尚否有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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