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丁依旧站在法阵中央,看着自己的造物,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烧死了六个人,他的笑容变得愉快起来:“法阵真是人类智慧的杰作!我只输入了极为微小的本源之力,通过这些精妙绝伦的图阵传导,几乎可以发挥出与以往相比一半的力量!”
他捧起一簇火焰,离开了法阵的支撑,火舌在他手中摇曳了一下,便黯淡下去。他露出了一个小孩儿发现新事物的表情。
“他们怎么想出用秘银和乌金的合成物作图……这两种材料混合的传导能力可以达到其他材质的十倍!太惊奇了!”
“十字星扭转方向,三角用于增幅,圆产生环形力场,方形则捆绑凝聚四散的力量源,每一个图形都恰如其分地相互环接,不能相差一丝一毫。甚至连默念这些文字,精神海都会沸腾!”
“这幅图阵,既可形成螺旋形的环绕力场,用于防御,也可以把离散无序的震荡,转变为直线型的凝聚态,用于攻击。”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些灵巧作品的周围,雕刻他们的神像和祷文呢?人类对待信仰的态度真奇怪……这些完全毫无用处,而且破坏美感。”
奥丁伏身蹲下,在火海中仔细研究起这些图像来。他有些懊恼:“如若不是为了谨慎使用本源之力,我本来应该施个咒让火焰熄灭……现在要等到后半夜了,幸而黑月让我今晚精力充沛。”
黑月沉落西方,白月升至天空,焰火偃熄,奥丁坐在大理石地面上。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从黑色长袍上撕下布条,仔细为身边瘫成一块烂肉的帕利瓦继承人包扎——作为一个魔族,伤口愈合的能力比人类强得多,因此也没有止血的意识。
而地上的伤者双眼紧闭,脸色比纸还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不能觉察,正在昏迷中走向一个更加黑暗深沉的世界。
奥丁拍了一下脑袋,低声说道:“我几乎忘记了这回事……这个家伙,看起来快不行了。没有比他在这里死掉更糟糕的事情了。”
于是,他拉开袖口,咬破手腕上的皮肤,把血滴进卡特?拉尔森的嘴唇。在奥丁的记忆中,身负重伤时,于苏斯曾经为他做过这种事情,他不确定对人类是否管用。
幸运的是,血滴起作用了。
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伤口不再渗血,却开始拼命颤抖,像得了羊癫疯一样抽搐,皮肤变得滚烫,不停呓语、口中渗出白沫,双眼蓦然睁开,却只能看见眼白。惨白月光之下,看起来与传说中被魔鬼附身的症状一模一样。
奥丁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似乎害怕实验品被折腾而死。
幸运第二次降临,伤者逐渐平静下来,脸上有了一丝血色,他慢慢睁开双眼,用了好一会,才把视线聚焦。卡特?拉尔森发现身边跪坐的黑袍人,却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高热折磨着卡特,他全身在轻微颤抖,口中喃喃自语:“我的父亲……被阴谋害死……”
黑袍人用黑曜石般的眼睛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像是迎接他进入地下世界的使者。
“我的父亲也是……我们有相同的遭遇。”黑袍人脸上露出了圣徒雕塑那般悲悯的表情。
接下来陷入一段沉默。
卡特突然支起身,虚弱却让他重新躺倒在地,他大口喘着粗气说道:“你是……那天那位异教徒——奥丁?迪格斯!”
接着,他逐渐平息下来,即便对面来者身上疑团重重,为何会在此时闯入领主禁地、在与侍神者惨烈战斗中如何救下自己、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些已经引不起卡特的情绪波动。他的精神海一片死寂,只有深沉的绝望。
奥丁依旧用黑色双眼看向地面上的伤者,轻声说道:“我烧死了他们。”
卡特睁大了眼睛,他当然不能相信如此荒谬的话,然而他马上看见了身边不远处融化凝固的铁水,以及鹿灵的白晶——这是修士法杖常用的内芯。
无声黑夜和沉默的遗留物挑战着卡特的认知,惊疑和恐惧在他心中相互交织,他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又马上恢复了平静。
“我不认为你说的话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又能如何?你能在一个将死的废人身上得到什么利益吗?”
奥丁微笑道:“从我第一次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便明白我既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表面上给你的目的,你一开始猜测我会利用你,达到在帕利瓦城制造袭击的目的。接下来,你又认为我想得到你与深谷城城主交易的财富。”
卡特没有回应。
这句话没有错,也是一个好开端——这说明对方是个精于计算的谈判老手,但还不足以把心如死灰的卡特?拉尔森拉出泥淖。
“这段时间你一直在逃亡,很多消息应该没有传到你的耳里。在你遇见我的前几天,一个异教徒在黑月降临之日,闯进了帕利瓦城,引起了火灾,城中六十四名侍神者没有拦住他。”
奥丁陈述了遇见卡特·拉尔森之前,他在帕利瓦城中所行之事,对方只是双眼抬了一下,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今夜,同样的火焰,越过了禁断咒。进入领主府邸的三位修士、五名圣堂骑士有去无回——你认为坐在圣堂中的大人们会怎么认为?特别是……他们的任务是捉拿叛徒之子?”
卡特·拉尔森低垂下眼睑,双唇紧抿——他内心翻起了一丝波澜,却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当然知道——接下来自己也将步父亲的后尘,钉死在耻辱架上。
他不认为这个陌生人会带来任何改变,而且——利用一个将死之人的痛苦,对方是个何等卑劣之徒。
“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认为自己现在穷途末路,不想作任何无谓挣扎。包括你与深谷城主的交易额,是整整一箱金砂。”奥丁的微笑在月光下看起来,就像虚假面具一样。
后一句话让卡特?拉尔森抬起了头,绿色瞳孔发出幽光,很快这丝光亮又黯淡下去。黑袍人的话,的确每一句,都踩在了他心脏上,甚至乎表现得无所不知——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足够让人惊异。
可是此刻卡特·拉尔森认为这是诡计——对方只是一只想翻动腐肉的秃鹰而已。
“你也许连自己都想欺骗——你并不想死,至少不想如此屈辱、毫无意义地死在圣堂的追捕中。所以,你才会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换取深谷城一队薄弱的骑兵,用以抢掠你父亲的尸体。甚至于,你潜意识中也知道,这具尸体可能早已被烧毁。”
“你想得到深谷城主的帮助,好逃离这座致命的城市。这是一箱金砂的真正价值,即使你内心并不承认这个想法。”
这次,卡特·拉尔森用深陷的双眼直视黑袍人,对方的说话,好像一把尖刀剖开他的脑袋。
“不。”良久,他张开了没有血色的嘴唇,低声说了一句。
“你不想死,没人想死。”奥丁的声音如同不变的钟摆。
“我只想继承父亲的意志……”奥丁的话彻底击碎了卡特·拉尔森勉强维持的理智,顷刻间他陷入了负罪感、悲痛和仇恨交织的情绪中。
“你一直猜测我的意图,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找到你、认为我对于你现世的利益有更大企图。”
“这一点,你猜错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黑袍人的下一句话,如同雷电划过卡特的精神海。
“抛弃你的信仰。我会实现你的意愿。”
帕利瓦的继承人怀疑自己被高热烧坏了头脑,一瞬间仇恨情感汹涌而出。以往他只是有一股强烈的恨意,却只是为父亲被诬陷、受到不公正审判、惨烈死亡而恨,没有明确对象。
而如今,这道闪电似乎深入了他内心最深处,挖出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他恨自己曾经发誓祀奉的圣域,恨曾经立志效忠的国家,恨那些家族的背叛者,恨所有把父亲送上十字架的人……
也许是错觉,黑袍人能看透他的内心!
卡特为自己感到恐惧,挣扎着从地面爬起来,下意识地想默念祷文,却发现一个单词也记不起来。
“不!”他大叫了一声,然而心中某种信念,正在不可遏制地崩塌。
“直视心中所想,抛弃你的信仰,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祭礼日是你的机会。”黑袍人又说了一次。
“不!”这次喊声变得微弱,卡特摇晃了几下,跪倒在地,却没有停止前进。他几乎爬出了大门,然后重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中。
“我在祭礼日等你。”奥丁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