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甄容启程之后的十天里,大名府中风平浪静,那场未遂的政变余波早已经完全平息,禁军中或诛杀或流放的人只不过是极少数,徐家父子则被直接拉到了闹市当街处死。大名府军民百姓们近距离体验了一把高官处刑的场面,很多人都觉得,这足以作为半辈子的谈资。
而冯贞招揽了一大批冯家之前无力再用的掌柜和伙计,随即在小猴子和东宫太子慷慨相送的几十个护卫护送下,再次启程赶往霸州。临走之前,她拒绝了家中父兄等人和她见面的请求,只是放出风声,道她是她,冯家是冯家,但日后一定要和欺压冯家的人算算账!
对于小丫头放出的这种声明,越千秋觉得没什么问题。毕竟,即便和冯氏一刀两断,生恩养恩总还是要报的,在某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身上出那口气,比和那些冯家人较劲更足以树立威望。反正冯家已经连冯贞的丧事都办过了,再把女儿认回来那是休想。
而在这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被越小四声称属狐狸的越老太爷以及大将军竺骁北终于抵达了大名府。一个是年老资深的首相,一个是立功无数的老将军,皇帝自然也派出了相当高规格的迎接者。
显而易见,小胖子再次出场,表现得礼仪娴熟,得体大方。而北京留守梁乾也被点了名,反倒是三相余建中和随行那些文武官员被皇帝分派了其他的事情,也就不在迎接之列。
在霸州城已经体会过这位东宫太子高人气高声望,竺骁北跟着小胖子一路入城,所到之处路边百姓无不欢呼,而小胖子顾盼自得,不时还微微颔首,又不失威严,又表现出了相应的亲和力,他不禁笑呵呵地说:“太子殿下这次北巡,收获不浅啊!”
“竺大将军过奖了。”小胖子表现得非常谦虚,甚至还恭维了一下老将军的功勋彪炳,再次祝贺了竺汗青的升官,可紧跟着,他就面临了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
“对了,千秋那小子呢?难不成还在和他爷爷怄气,这种场合居然躲着不肯出来?”
小胖子苦着脸瞟了一眼越老太爷的脸色,见这位首相大人照旧笑眯眯的,仿佛不在意越千秋避而不见,他再想到留守府中还有个越小四在,而那一位今天根本就没有想方设法来接一接老爹的意思,他不禁一个头两个大。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千秋的身体还没大好……”
“又不是女人,不过是一时半会不能动手而已,总不成连风都吹不得!”竺骁北一面说,一面故意对越老太爷打趣道,“看看,你那个一贯最宠爱的小孙子和你闹脾气了。”
“小孩子嘛,总有闹脾气的时候。”越老太爷笑得云淡风轻,话更是说得轻描淡写,“这小子从小就是牛脾气,和他那个从没见过的老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早知道我当年就不把人记在小四名下了,竟然千秋沾着个他的名头都能受影响,不知道是什么冤孽。”
小胖子想到自己前两天再次去探望越小四的时候,这位经历比说书都精彩的越四老爷借着酒意嬉笑怒骂,性格何止比越千秋难缠一倍,他不禁深有体会地接话道:“父皇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千秋那脾气确实像极了他爹。”
咦?太子还见过越家小四?竺骁北顿时神色微微一变,见小胖子立时便闭了嘴,那懊恼的样子一看就是自悔失言,而越老太爷则是老神在在,似乎没听懂刚刚小胖子这话里头的真意,他就呵呵一笑,暂时打住了这个话题,心里却是飞速思量了起来。
要说越老狐狸这么个性格,被幼子猝不及防离家出走也就罢了,可当幼子把在外头生的女儿送回来时,老头子竟然就这么爽快认了,而且还居然是越千秋亲自去接,接回来之后就当宝贝似的养着,这就很不正常了。
而且,越大老爷竟然能无巧不成书地撞见那对夫妻,还不慎放走了幼弟,却把弟妹给接回了家,老狐狸不但大大方方认了儿媳,越千秋这小狐狸竟也毫无芥蒂,那就更不正常了。
最重要的是,之前关于那位越家小儿媳,金陵城里那流言都传到他这边境来了。说是皇帝亲口认下那是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可人家竟然还不领情,一口就辞了公主的封号!
这说明什么?不是那位姑娘背景大,就是越家幺儿做的事情非同小可!就连皇帝都生怕人家姑娘受委屈,于是出来给人撑腰了!
老将军把这一层心思暂且放在心里,却是放慢马速,和今天同样来迎接的北京留守梁乾并肩说起了话。这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之前徐家父子的那场政变。
虽说此事民间津津乐道,可官场军中却是颇为忌讳,尤其梁乾自觉事情和自己也有点关联,此时便显得不大自然。如果不是他当众戳破徐家父子的贪婪,人家会狗急跳墙谋反吗?
虽说事后皇帝一个字都没提,太子殿下反而对一度被官兵围了家门的他多方抚慰,可他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因此,发现竺骁北非要刨根究底,梁乾把心一横,索性把徐家父子两人说得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但很快,他不知不觉就说到越千秋带着个小宫女就直闯重围的大无畏表现。当然,没有亲临现场的他,把浓墨重彩全都泼到了越千秋身上,把人形容得谋勇双全。
前头的越老太爷耳不聋眼不花,一面和小胖子说话,一面竖起耳朵听后面说了个大概,随即就笑吟吟地低声对小胖子问道:“千秋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我怎么听梁大人这话,他一个人能在百多个人里头杀个七进七出?”
“呃……”小胖子顿时尴尬了起来,却是拉着缰绳朝老爷子更靠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梁大人其实没看见,说得夸张了。千秋当时是虚张声势拖延时间,主要是等到您那位影子和刘将军他们出来解围,这才安顿了大局。父皇是明知有变故却故意守株待兔,所以……”
“原来如此,那太子殿下不用多说了。”越老太爷摇摇手阻止了小胖子的话,随即突然开口问道,“倒是千秋,他逞强惯了,没受伤吧?”
小胖子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千秋好着呢,一根毫毛都没掉!他可厉害了,就那样的身体状况,那天还一个照面就放倒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禁军,吓得其他人都不敢动手,拖延了很长时间。父皇私底下和我说,千秋不愧是千秋!”
“呵呵,我就说吧,他这小子,就会逞强!”越老太爷不禁摇头失笑,可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几分担忧。然而,他这细微的眼神变化,一旁始终在观察他的小胖子却一点都没放过。
“您千万别担心。太医院的御医,还有回春观的宋姑娘一直都在给他悉心诊治,全都说他一定会康复没事的!”说到这里,小胖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左顾右盼,等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他方才有些担心地对越老太爷问道,“越相,表哥……不,严将军没回来吗?”
越老太爷顿时嘿然一笑:“严诩那个没出息的家伙,觉着之前让千秋陷入绝境,又被北燕皇帝和萧敬先那前前后后下药,身体都快半垮了,于是压根没脸来见徒弟,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替他好好对千秋赔不是。你听听,师父对徒弟赔不是,大概只有他了吧?”
如果换成从前,小胖子一定会暗自嘀咕,羡慕嫉妒,可如今历经这么多事,他只觉得那也是越千秋该得的,当下竟是摇摇头道:“表哥对千秋向来比对亲生儿子还好,所以担心千秋怪他,那也是正常的。只不过,他想多了,千秋没那么小气。”
越老太爷胡子抖了抖:“呵,没那么小气?没那么小气他今天不来见我?”
小胖子没想到越老太爷竟然还会钻这种漏洞,顿时尴尬得什么似的。好在越老太爷很快就说出了一句公道话:“太子不用帮着千秋说话,你从前固然有些小瑕疵,但如今懂事上进,做事有条有理,比他那头倔牛强。放心,老头子我还不至于和小孙子计较。”
还不等小胖子一口气长长吐出来,越老太爷就淡淡地说:“有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不是人力能够预测和阻止的,他埋怨我也在情在理。有个消息我要和太子殿下提个醒,十二公主的母亲惠妃及其家族,已经在你表哥,就是严将军接应之下撤离北燕,应该这两天能到霸州。”
“咦?”小胖子顿时面色一变,正想说怎么这么快,可看到越老太爷那眼神,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越相,北燕局势到底怎么样了?”
后头梁乾没听清楚越老太爷和小胖子最开始嘀嘀咕咕的那些闲话,可这时候竺骁北已经闭口不再闲侃,他也捕捉到了这极其敏感的问题,连忙策马快行几步追上。果然,他很快就等到了越老太爷的回答。
“一锅表面没冒泡,内里却一直都在沸腾的油,现在北燕皇帝一死,就相当于一瓢凉水骤然浇下去,反应自然是非同小可。就这些天,北燕揭竿而起称帝的,从地方豪族,到绿林山匪,林林总总至少有几十家势力,彼此乱战不休。而这其中,南京城的燕太子是众矢之的。”
见小胖子面色有些发白,越老太爷就淡淡地说道:“他有最大义的名分,可偏偏却又实力薄弱,还把越国公主的母族逼得亡命大吴,身边几乎没人了,在别人眼里自然就成了挟天子令诸侯的最好利器。就在我启程的时候,南京城被攻破了,他目前不知所踪。大公主如果不是被惠妃带上了,恐怕也会很惨。”
哪怕小胖子不喜欢三皇子,隐隐还有点瞧不起他,可此时此刻从越老太爷那平淡的话语中,他还是听出了一种惊心动魄,往日随随便便就能脱口而出的讽刺,此时此刻却仿佛卡在了喉咙里。他隐隐约约觉得,曾经觉得三皇子愚蠢驱逐了十二公主母族,事情好像不简单。
梁乾这种在北地呆了很长时间的,心头那种微妙的感觉更强。可还没等他斟酌好自己该说什么,就被一旁那声若洪钟的声音给打断了。
“这都到留守府了,大家有话进去慢慢说吧。北燕如今乱成一锅粥,这种好消息给大家听去没什么要紧,可接下来的军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越相不会这么口无遮拦吧?”
越老太爷顿时笑了:“是是,多年宿敌如今变成了那副糜烂的样子,我也是心中感慨,一时就忘了场合。走,去给皇上禀报这个好消息!”
君臣将相时隔数月之后重见,在如北京留守梁乾在内的一般人看来,接下来的情景自然是彼此全都笑容可掬,欢庆北燕从此一蹶不振。可在深悉某些内情的人看来,却觉得皇帝和首相的高兴显得浮于表面,眼神和表情更多的却是冷静。
果然,在接见完那对将相之后,皇帝就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晋封竺骁北为太尉,典禁军三衙。前一个消息大家意料之中,毕竟,老将军镇守边疆几十年,如今年纪大了,荣升太尉进京享享清福,却也在情理之中。可后一条却让他们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享福!
在禁军刚出了谋反事件之后,皇帝把禁军直接交给了这位劳苦功高的老将军,明显是指望人好好整顿禁军。与其说这是享福,还不如说这是沉甸甸的担子!
然而,一场简简单单的庆功宴之后,人人都认为皇帝要留下竺骁北面授机宜,皇帝却让陈五两亲自送了竺骁北去接见禁军众将,自己却连小胖子这个太子都不留,唯独把越老太爷单独留了下来。即便是素来知道这君臣二人相得超过二十年的人,也不禁暗自感慨。
真要说起来,这对君臣方才算得上是风虎云龙!
可被人誉为明君贤臣的两个人单独相处时,皇帝刚刚在人前的笑脸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气恼:“越太昌,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朕!”
对于这样的质问,越老太爷却显得很平静。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幕的他笑了笑,随即平铺直叙地说:“从前是有很多,但在之前霸州之战之后,臣可以很明白地告诉皇上,已经没有了。能打出去的牌,臣已经毫无保留地全都打出去了。当初不能说的事,现在也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