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越千秋来说,钱若华报出来的三四十个名字,一一记下并不是难事。因为其中不少都是此次来金陵的各派年轻弟子,他都见过。但也有人是留守门派并没有跟出来的,可架不住都在武德司和刑部总捕司的名单上收着,他也都听说过相应事迹。
可是,听完一字不漏向钱若华重复了这些名字之后,见其艰难点头表示就这些,他突然又微微一笑。
“你确定就是这些,没有少……也没有多?”他骤然之间提高了声音,见钱若华登时面色僵硬,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要知道,我还有地方可以求证,比如甄容,比如少林和造化门的那三位师兄。少一个人还能说是你记错了,可如果多一个,你自己知道这里头的玄虚。”
钱若华强自镇定地说:“我没有污蔑他人,就这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那很好。”越千秋站起身来,可就真当钱若华如释重负的时候,他却又嘿然笑道,“不过,刚刚我念出来的三十八人的名单,你再重复一遍。”
刚刚一个一个名字地往外挤,此时此刻越千秋这一说,钱若华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可没有那么好的记性,能够记住自己真中掺假,绞尽脑汁做了不少加法和减法的那份名单。
至少他不能保证不错一个!
他张了张嘴,看见越千秋那倏然间收起所有笑容的脸,他终于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他一直深恶痛绝的少年是那样难缠。
见钱若华冷汗涔涔,越千秋就似笑非笑地说:“我不管你想干什么,可如果你到这节骨眼上还想算计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眼下受命于皇上查访群英会,治你一个居心叵测,污蔑他人的罪名,那还不简单?”
“我刚刚心里有点乱,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先是被父亲一番警告摧毁了心防,又被越千秋那点伎俩彻底冲垮了那傲气底下掩藏的恐慌,钱若华终于彻底老实了。当他再报了一次名单,随即在越千秋要求下重复了三次,眼见人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似的,甚至隐约感觉到连背后的床单都湿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越千秋笑呵呵地稍稍弯了弯腰,和钱若华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对视,“咱们两个犯冲,相见不如不见,我希望咱们下次就别见面了。”
当他推门出屋,就发现门外杵着三尊门神。严诩是满脸不耐烦,钱谦荣强颜欢笑,至于那位樊长老,则是讥诮和轻蔑。显然,不论三人之中的谁,全都清清楚楚听到了他和钱若华在屋子里的交谈。就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没有一个人能瞧得起钱若华。
“今日叨扰钱宗主了。”越千秋照旧很有礼貌。可有礼貌,并不妨碍他给人添堵,“钱少宗主这伤势,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得好好养,别从外伤变成内伤,内伤变成心伤。”
这一次,还不等钱谦荣回答,樊长老就大剌剌地抢在了前面:“九公子放心,五行宗也是有门规的地方,不会连铸成大错的小辈都管束不了!”
见钱谦荣眼神一闪,竟是没有和樊长老针锋相对,而是摆手做了一个亲自送客的手势,越千秋也不再多话,等严诩大步往外走,他就乐呵呵地跟在了后头。出了客栈,钱谦荣无心客套,严诩和他也无心继续敷衍,彼此一拍两散,倒是省事了。
可他拨马才没走两步,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严掌门,九公子,还请留步!”
发现是樊长老从客栈大门口追了出来,越千秋见师父根本就懒得理人,压根不顾从前和各派掌门谈笑风生的一派之主形象,他只能认命地跳下马背转身迎上前去。
樊长老并不计较严诩那怠慢的态度,非常客气地拱了拱手后,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九公子之前已经建言在国子监下设武英馆?之前宗主选了一个弟子打算送进去,但我有些贪心不足,九公子能否再给我五行宗一个名额?犬子此次虽说没来,但心慕金陵气象已久……”
越千秋哪里不明白樊长老的意思?他可不认为,钱若华一再主动找茬,却被一再狠狠打脸,如今终于明白踢上了怎样的铁板,因此就会吸取教训,而钱谦荣这个当爹的会因为自己替人教训了儿子就会感激他,那父子俩不恨他才怪!
因此,樊长老主动送上门示好,他当然不会往外推。
“樊长老这么说就拿我当外人了。”他轻轻一握樊长老主动伸出来的双手,轻描淡写地说,“到时候令公子上京之后,到越府递个帖子就行了。如果他愿意,带一两个同伴也无妨。”
越千秋竟然愿意给自己更多的名额,樊长老登时大喜过望。自从三代之前樊家丢掉宗主之位,这些年来,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兢兢业业地修习武艺,拓展人脉,不只是为了夺回祖上的基业,更重要的是为了不被钱家赶出原本属于他们的五行宗!
越千秋这样背景深厚的公子哥,能够套近乎攀交情是最好的,不能也绝不可得罪,也只有钱若华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会去主动招惹人家!
再次上马,越千秋也不扬鞭,也不拍马,任由白雪公主自己驮着他向前,直到白雪公主嘶鸣一声,他方才回过神,却只见严诩正不大满意地挡在马前瞪着自己。
他不得不干咳一声道:“师父,我这正在琢磨那小子给的名单呢!没想到群英会挺厉害啊,总共二十三个人里头,几乎把有名的少年英杰给一网打尽了!”
“什么少年英杰,和你爹那一代差远了,你没听那个二和尚说,当年各大门派可是有一大帮人跟着你爹去北燕了,那才是真正建功立业的英杰,现在这所谓群英会干出了什么功绩?一群只会瞎折腾,瞎嚷嚷的跳梁小丑而已!”
骂过之后,严诩却又意犹未尽:“我当年自以为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还态度死硬就是不回去,想收个徒弟却处处碰壁,若不是越老太爷,若不是你,只怕这会儿我就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可他们简直是比当年的我还要蠢的小子!当年我可没想着去陷害人!”
把自己骂进去之后,他就瞪着正在那惊讶的越千秋道:“怎么着,我们这就去见见那个群英会最大的头头,连甄容都要叫一声大哥的,出身下品门派,却能让一群上三门中六门弟子都心服口服称一声刘师兄的刘国锋?”
越千秋知道宫里这会儿根本顾不得区区群英会,家里估计还有个铁骑会会主彭明守株待兔等着问昨夜之事的结果,他很想放老头的鸽子,当下就想都不想地说:“去,当然去。这世上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能够这么善于诱人心甘情愿入彀,我当然想见识见识。”
师徒俩说走就走,可当找到地头时,两个人却愣住了。
越千秋曾经来拜访过这里,不同于暂居佛寺、道观,又或者包下客栈入住旅舍,又或者在金陵城有宽敞别业的那些门派,这儿是一座两层楼的首饰铺。
位居下品第四位的天巧阁,擅长制造各种机关暗器,吴朝初年曾经造过小到铁蒺藜铁拒马,大到云梯攻城车等各种器具,可如今的主营业务却早已悄然变成了对民间人出卖的首饰,对江湖人出卖的暗器,那些大家伙早已经全都不碰了。
可此时,这座在金陵素来生意相当不错的首饰铺竟然铁将军把门。
严诩二话不说下马到了门前,用手捏了捏那把大铜锁,这才眉头紧皱地说:“这是消息灵通,故意关门落锁避开我们?笑话,练武的人还在乎锁,这二层楼拦得住我吗?”
还没等严诩飞檐走壁,越千秋就已经上前一把将他拽住了。不冲动的徒弟死死拖着冲动的师父,好说歹说劝了人冷静下来之后,他才上前敲门。可门内毫无应答或是其他动静,却被隔壁一个老掌柜给惊动出来了。
“这是来打首饰的?天巧阁一个时辰前暂时关门歇业了,嘿,那会儿里头乒乒乓乓打成一团,后来一个小伙子破门出来,有人跑出去追……闹腾得老凶了,应该是内讧吧?”
越千秋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严诩,见严诩同样朝自己看了过来,他不禁有些犯嘀咕。
是这位名叫刘国锋的天巧阁弟子发现事机败露,主动叛门而出,还是天巧阁弃卒保车,又或者仅仅是故作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