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南丰十年, 四月,南临与商洛一战, 南临巧妙反攻,大获全胜!商洛折将无数, 损兵十五万,元气大伤。南临凭此一战大振国威,十几年的“与世无争”无人再敢小觑。而准驸马秦卿,更是一战成名,民间声望大增,军中护拥者无数。
南临朝廷里原有一些老臣,对无身份无地位无背景的秦卿被选为驸马极为不满, 此战之后也纷纷噤声。更让众人诧异的, 是一战之后,素未谋面的殊家家主无声无息地换了人,而新上任的家主,居然是之前名不见经传的贡月秦卿。
秦卿, 究竟何许人也?从前的“五国”, 如今的“四国”,大到各国大官贵族,小到平民百姓,无不暗暗揣测。
而战后重获安宁的南临,开始沉浸在文武全才的驸马即将迎娶惠公主的喜庆气氛中。南临朝中也在因此展开激烈的争论。
一派说南临皇位已然空虚十年,必须立刻让公主与驸马成婚,接着照先皇遗嘱, 马上举行新皇登基仪式。一派说当初惠公主择婿,宗旨之一是集齐“五色”治愈顽疾,秦卿亲去南临,非但未能找到“五色”为公主治病,反倒连累殊言不知所踪,婚礼应该等公主病愈后再举行。
支持公主与驸马即刻成亲的,当然是“秦卿”的忠诚拥护者,而持反对意见的,大多是白玄景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老臣”。
争论持续了好几日,最终“老臣”们让步,称顾忌公主贵体,不说待到公主痊愈,也该等到病情好转了再举行婚礼,另一派无可争辩,只当默认。
五月的时候,南临的天气已经很是闷热,隔三岔五便会下一阵雨,凉爽几个时辰,继续闷热。
祁燕端着滚烫的汤药入屋后,将屋子内的门窗都大大敞开,凉爽的晨风吹入,浓郁的栀子花香将刺鼻的药味吹散了些。
这是南临都城郊外的一间民房,依山傍水,风景独好,无论白天黑夜都静谧非常,很适合养伤。
自上次大战后,祁燕便与晏倾君安居此处,晏倾君身上的毒也好,伤也好,都需要静养,好生调理。
当然,这住处是晏卿安排的,食物药品是晏卿安排的,每日来给晏倾君看诊探脉的人也是晏卿安排的,虽然祁燕绝不相信他会安了什么好心,但晏倾君在那一箭下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不管晏卿安的什么心,当前之计是要保住她的性命。
“啊啊啊,你又拔我胡子又拔我的胡子!”
屋子里间又传来一声干嚎,祁燕难得地露出一抹笑容来。每日来给晏倾君探脉的正是当初那位“鬼斧神医”,晏倾君重伤后昏迷的几日两人还“相处”甚好,自从她醒了,里屋就时常能听见那位神医的嚎叫声。
“不医了不医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祁燕端着稍凉一些的药进去时,正好看到白发神医暴跳如雷,晏倾君将手边那根白胡须扫了下去,还漫不经心地带了点儿嫌弃,淡淡地看了一眼忿忿不平的老神医,侧过脸,闭眼睡觉。
祁燕将药碗端到榻边的小桌上,老神医见有人瞧见自己那副模样,更加恼怒,“哼”一一声便提着药箱走了。
祁燕又笑了笑,她本就不擅与人交往,这些日子与这老神医的话也不出五句。他每次喊着“明日不来了”,第二日还是会准时出现在院落门口大唤“开门”。
“倾君喝药。”祁燕小心地扶起晏倾君,舀了一勺汤药喂到她嘴边。
晏倾君却自行拿过药碗,直接往嘴里倒。
经过大半月的调理,晏倾君面上的死白已经退去许多,凹陷的双眼也渐渐恢复,气色好了许多。
祁燕见她能自行喝药,面上闪过喜色。她对鬼斧神医说过的五句话中,有一句便是问他可否替倾君解毒,当时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怒道:“解不了!”
如今看来,或许,他当时说的只是气话?
晏倾君喝下药,放下碗,两人之间又是沉默。祁燕对这些已经习惯了,起初是晏倾君无力讲话,后来许是她不想对她讲话,再后来,她觉得,晏倾君可能会怨她一辈子。但是,无论如何,这种状况,比她料想的要好得多。
她以为晏卿那一箭会让失去殊言的晏倾君受伤更深,此前她便是意志消沉,那之后……救起重伤的晏倾君时,她都不敢想象,醒来之后她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奇迹般的,从她睁眼那一天开始,她眼里死灰般的颜色好似被窗外灿烂的夏日阳光渐渐驱散,尽管面色依旧苍白,却也逐渐有了暖色。刚开始她不说话,只是在醒着的时候默默地看向窗外,后来她不再排斥喝药,眼睛里有了光彩,那种无所谓生死的表情再也不曾在脸上浮现。再后来,属于“晏倾君”的傲然逼人的神采终于完全回到她脸上,她开始逗弄“鬼斧神医”,经常会笑,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自始至终她都不曾主动搭理她罢了。
“今天是他的七七之日。”晏倾君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轻悦了许多,淡淡地看着祁燕。
祁燕惊讶地抬了抬眼,随即面色一暗,并无言语。
“你劫了他的尸体,不打算带我去看他么?”晏倾君仍是看着祁燕,眸子里有些冷。
祁燕始终垂着眼,像是在压抑情绪般,半晌才缓缓道:“你的身子……”
“我想去。”晏倾君坚定道。
***
祁燕将殊言葬在了白梦烟的墓旁边,小小一个土包,没有碑。她们过去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天边的彩霞呈出渐变的淡紫色,漂亮得不似凡间。墓地上斜洒了一抹暖阳,绿草茵茵。
晏倾君推开祁燕的搀扶,自顾走到两块墓前,选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了下去。
她们没有带什么祭拜的东西,祁燕立在晏倾君身后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晏倾君则一直沉默,面无表情地沉默。
直到夕阳落尽,天际的彩云消失不见,淅沥的细雨洒下来,晏倾君仍是坐在坟前不言不语,祁燕突然跪下。
“对不起。”她低声道。
晏倾君置若罔闻。
“倾君,对不起。”祁燕略略提高了音量,迎着细雨看住晏倾君。
晏倾君这才动了动,侧首看她,轻笑道:“对不起谁?”
“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祁燕哽住。
“错了。”晏倾君音调沉着,冷冷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我杀了……”
“错了,他的死,与你无关。”
“可你怨我对么?”祁燕压住哽咽,平静道。
“不错,我怨你。”晏倾君看住祁燕,眸子里情绪暗涌,“不是怨你错手杀了他,而是……”
晏倾君的眼圈突然红了红,话也停住,祁燕抬头,迷茫地看着她。她闭了闭眼,看向殊言的墓地,轻声道:“你知道么,临死的时候,他在唤着你的名……”
祁燕忽然浑身一颤,迅速垂下眼睫掩住了眸中情绪。
“为何你要逃走?”晏倾君冷声问祁燕。
祁燕的脑袋垂得更低,不回答。
“为何你不肯留下来多看他一眼?”晏倾君又问,声色俱厉,“即便你不是钟情于他,他待你好你看不出来么?连他的最后一面,你都不想见么?”
祁燕跪在雨中,身子渐渐地软了下去,却仍是不语。晏倾君蓦然又红了眼眶,盯着祁燕怒道,“我怨你胆小如鼠逃避现实,怨你关键时刻弃我二人而去,怨你明明知晓他的情意却让他……死不瞑目!”
晏倾君每说一句,祁燕的身子便重重一颤,不着痕迹地往后挪。
“曾经我以为我是无情之人,却不想……”晏倾君轻轻笑着,眸光森冷,“燕儿,比之我,你过犹不及。”
雨势渐大,许是受不住夜间寒冷,晏倾君的脸色愈渐苍白。她收回盯着祁燕的眼神,自嘲地笑了笑,打算起身。
“倾君。”一直沉默的祁燕突然开口,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殊言的墓,眸光黯淡,“我的确无情。无情到亲手推母亲下地狱,无情到亲手杀了刚刚出生的孩子,无情到——连多靠近他的墓地一寸,都觉得是对他的玷污。”
晏倾君的动作止住,看着祁燕木然的脸,表情复杂。
“倾君,我无情无义,害母杀子,我肮脏不贞,与最亲的弟弟有染,我……怎么配得上他?”
雨下得大了起来,模糊了祁燕此时的表情,晏倾君哑然无语,片刻,突然笑了笑,“他身为殊家家主,知道我在祁国的一切,在东昭的一切……你觉得,他会不知道你的过往么?”
祁燕的身子又是一颤,面上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垂下眼,低下头。
她那肮脏的过往,她恨不得从她的生命轨迹里抹去的过往,她不断地告诉自己,除了祁天弈,除了晏倾君,除了晏卿,这世上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她宁愿直截了当地对殊言说“不爱”也不愿对他讲出原因,不愿那段过往暴露在她最在乎的男子面前……
可是,他居然……是知道的么?
“燕儿,你嫁我好么?”
那个在夕阳下对他伸出双手的男子,给她一生最为干净温暖的男子,即便知道了自己的过往,也要她嫁给他么?
祁燕的身子软了软,看向殊言的墓,溢满水渍的眼红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撇开眼,对着晏倾君低声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晏倾君的眼圈亦是殷红,一手指着殊言的墓地道,“要说你对他说去!”
祁燕的眼泪终是不住地流下,蹒跚着站起身,踏过雨水缓步走到墓边,再静静地坐下,俯身在青郁的土包上,擦去眼泪微微笑道:“殊公子,燕儿嫁你……”
你听见了么?燕儿嫁你。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瞬时间,大雨倾盆。
第六十二章
阵阵雷声的掩盖下,祁燕终于再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夜色已浓,雨越下越大,湿泞的泥土顺着雨水下流,祁燕隐忍了多日的情绪在这个夜晚尽数崩溃,趴在殊言墓上哭得歇斯底里。
身体已然冰冷到麻木,声音都已近嘶哑,泪水却仍旧汹涌不绝,一双手突然扶住她的肩膀,使得她支起身子,慢慢地将她拥入怀中。
“燕儿,我们回去吧。”晏倾君轻轻拍打着祁燕的后背,声音轻缓而温柔。
祁燕的眼泪慢慢止住,支起身子,凝视着晏倾君,问道:“倾君,你……不怨我了么?”
晏倾君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微微笑道:“你不是和我说过?这世上还有两个字——朋友。朋友之间,只有误会和谅解,怎么会有真正的怨恨?”
祁燕的眼又红了一圈,伸手捋过晏倾君湿泞的刘海,扯出一抹笑容来,轻声道:“倾君,你长大了。”
晏倾君再次抱住祁燕,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透过她黑色发,长久地凝视着殊言的坟头。良久,她收回眼神,站起身,拉住祁燕的手,微笑道:“走吧,我们回去。”
祁燕连忙起身扶住她,前方的路依旧泥泞不平,两个人相依相偎地前行,雨势渐小,路渐平坦。
两人出门时正是傍晚霞光满天,回来时雨已停下,偶尔乌云散开,还能见到两三颗闪烁的孤星。
屋子里灯是亮的,祁燕与晏倾君对视一眼,这屋子除了鬼斧神医来过,通常都只有她二人。
祁燕给了晏倾君一个神色,示意她站在原地,自己踏着猫步靠近。离大门还有三尺远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打开,祁燕惊得退了两步,站在门口的人嘴角挂着闲适的笑。
屋内的灯光透过敞开的大门迎出来,拉长了晏卿投在地上的影子。他抬脚,落地,人便站在了门槛处。灯光从他背后投射出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金色的光晕,他背着手,挂着笑,与往日一般眯眼看着不远处站定的晏倾君,不同的是,如今的他,仿佛多了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晏倾君刚刚淋过雨,头发**地耷拉在脸上,身子本就还未大好,脸色苍白,浑身的衣物也还滴着水,衣摆处更是沾满了泥泞,同样看着晏卿,清亮的眸子却浊了浊,仿佛被眼前的光亮驱散了眸中的清光。
一个意气风发,一个狼狈不堪。
祁燕皱了皱眉头,正要走回晏倾君身边,却见她突然弯了弯眼角,笑起来,眸子里破碎的光亮迅速汇集,竟比初时更加耀眼。
“秦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谢,怎敢劳您大驾,亲自探望。”晏倾君笑说着,施施然走近晏卿,之前的狼狈之色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祁燕见此,面上不由地露出欣慰的笑容,默默地退下。
晏卿意外地扬了扬眉头,随即拉开笑容,一手揽住晏倾君的肩头,道:“今夜来谢也不早。”
晏倾君侧目瞥了瞥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没有甩掉,无声地笑了笑。
“看来鬼斧神医的医术还有点用处,这么快你便能自行走动,也不怕大雨淋得旧伤复发。”晏卿的眼有意无意地扫过晏倾君的左胸口,入屋便随手拿了件衣服丢给她。
晏倾君接过衣服,自行走到屏风后,不避嫌地换起来。
“驸马爷如今应该是日日百事缠身,今日屈尊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晏倾君一手系着衣带,一面从屏风内走出,比起刚刚,面色娇俏了不少。
晏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道:“这不是听倾君的道谢来了么?”
“哦……”晏倾君恍然点头,盯着晏卿,冷笑道,“那小女子在此多谢驸马爷,‘赏’小女子一箭!”
晏卿面不改色,笑吟吟道:“嗯……倾君多礼了。”
“谢完了,可以走了?”晏倾君笑眯眯道。
晏卿对晏倾君的“送客”充耳不闻,悠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地饮,嘴角噙着笑。
“近日朝中有些麻烦,不知倾君可愿解忧?”晏卿放下茶杯,突然道。
晏倾君早便疲累不堪,和衣半躺在床上,本是阖着眼,听到他的话,微微睁开,睨了他一眼,笑道:“愿闻其详。”
“白玄景手下的那帮老头子,一口咬定白玄景是被我杀了……千方百计地阻我娶公主,使得婚期一推再推。”晏卿皱着眉头,也不知是真“烦”还是假“烦”,看向晏倾君时又笑起来,“倾君觉得,那帮老头子应该如何处理?”
“第一,全杀了。第二,全废了。第三,全放了。”晏倾君想都未想就数出一二三,顺道白了晏卿一眼。
当年殊言另立门户是因为白玄景对接晏倾君回来极为不满,但不管如何不满,他也不会逆殊言的意,而且他一心想着将南临交给殊言打理,他手中的权力核心,包括夜行军,都在这几年渐渐转移到殊家。
到如今,殊家既然易主,南临经此一战后,无论是大权,还是民心,都已在晏卿手中,这几个因着资历持有少量权势的老臣,哪里挡得了他的道?失势的早晚只是取决于晏卿使用的手段。
他问她这个问题,原因只有一个——无聊了。
“和倾君说话,还是这么有趣。”晏卿起身,走到榻边,向着晏倾君靠了过去,贴在她耳边,笑吟吟地低声道,“这么有趣的倾君……不如,我的皇后还是由你来做如何?”
“好啊……”晏倾君眉眼一弯,顺势往晏卿怀里一钻,笑道,“你去把宫里那公主弄死,把看过她相貌的宫人弄死,再把那日战场上看过我容貌的南临军商洛军全部弄死!然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冒充惠公主了……多简单的事啊,你说是不是?”
“啧啧……还真是心狠手辣。不过……”晏卿微一翻身便将晏倾君压在榻上,鼻息滑过她的侧脸,温软的唇停在他耳侧,呵气如兰,“我喜欢……”
晏倾君平躺在榻上,黑色的长发散开,平添几分妖娆。闪烁的烛火衬得她面色微红,晏卿身上火热的气息更让她的呼吸也快了几分,她凝视着晏卿的脸,没有笑,眸子里却像要溢出星光来,生活了整张脸,诱人心魄。
晏卿微一侧脸便见到晏倾君这副表情,眼神一凛,对着那流光溢彩的眼吻了下去。晏倾君却在此时笑出了声,“是啊,喜欢。跟所有喜欢我的人一样,喜欢到要杀了我!”
说着,用力将晏卿推开。
晏卿好似对自己的动作被打断极为不满,扣住了晏倾君的手臂,再次将她按到榻上,一手抚上她心口手上的地方,微笑道:“我怎么会舍得我的小狐狸死……弓在我手,箭由我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否则,你怎会活到现在……”
“如果……”
“我的人生没有如果!”晏卿打断晏倾君的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也没有意外。”
晏倾君觉得那目光太过闪亮,亮得刺眼,亮得她不愿正视,生怕多看一眼会伤了自己一般,但她仍是看着,眼都不眨地与晏卿对视,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弯了眼角,“你舍不得我死?”
晏卿诚挚地点头。
“那……”晏倾君翻身坐起来,贴身攀住晏卿的肩头,学着他刚刚那副模样,呼出的气息有意地滑过他的侧脸,辗转到他耳边,温软的唇角有意无意地触过他的耳垂。
晏卿侧目笑看她,浓黑的眸子里亮起小簇的火光,随着晏倾君的动作有了燎原之势。晏倾君也笑,分外妖娆,双唇停在他耳畔,出口的声音里带着轻柔的魅惑,“倾你一国,换我一命,如何?”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风,晏卿身上的热度随之散了些,眼底的炽热也似随着那阵风消散一般,火光渐渐退去,恢复作无风的湖面,平静无澜,却仍是对着晏倾君的眼,扬了扬眉头,低笑道:“好处?”
晏倾君的眼睫颤了颤,随即垂下,放开晏卿,自己做得端正了些,一边垂首一边捋着头发,漫不经心地笑道:“刚刚还说舍不得我死……你今日来看我,难道不是因为鬼斧神医与你说,我精神大好是因为回光返照,只剩下十日可活?”
晏倾君没有等来晏卿的回答,房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一抬头,便看到祁燕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口。
“倾君……”被祁燕打碎的是她刚刚给晏倾君炖好的药,滚烫的汤药溅在她腿脚上,她却浑然不觉一般,怔怔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晏倾君垂着眼,不知该如何与祁燕说。
自己身上的毒,鬼斧神医是解不了的,否则他也不会耐着性子日日跑来替她诊脉了。今日她在假寐,他却以为她是当真睡着了,嘀咕了一句,“若十日内无法解毒,他‘鬼斧神医’的名头便就此毁了。”
这毒,白玄景解不了,鬼斧神医也束手无策,除非能在十日内找到解药,否则她是必死无疑。
可是晏玺已死,她从哪里去找解药?
除非晏卿肯帮她。
晏玺死得突然,晏的太子之位又在之前就被废掉,几位皇子的势力极为均衡,到底谁来继承皇位至今还无结果。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谁继承皇位,都不会无条件地给她解药。
要么晏卿给对方足够的好处来交换,要么,倾尽南临一国之力,精锐尽出,不惜得罪东昭,在十日内找到解药,并且……抢回来。
可他刚刚已经表明态度了不是?
她给不了他任何“好处”,所以,生死福祸,与他无关。
祁燕红着眼,双唇颤了颤,却说不出什么,转个身便出了屋子。
晏倾君侧了个身,背对着晏卿淡淡地道:“想看我临死前是如何挣扎么?目的达到便走吧。”
晏卿没有动静,半晌,烛光灭了,晏倾君刚要轻出一口气,背后却是一热。晏卿并未如她所想地离开,反倒是在她身侧躺下,双手揽住她的腰,从背后将她抱住。
晏倾君没有睁眼,没有说话,亦没有将他推开。
***
接连两日,晏卿都会晚上来看晏倾君,第二日一早离开。他跟晏倾君说些有的没的,晏倾君也答些有的没的,说得困了,她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待到醒来,自己已经躺在榻上,身边是熟悉的墨香。
这两日月光轻浅,透过白纱窗照在房里,刚好能隐隐地看见他的侧脸。晏倾君总是忍不住拿手指来比划,比划他的眉,眼,鼻,唇,想着要刮去他的剑眉,拿朱红色的笔在他的额头写上“狐狸”两个字,再在他好看的侧脸上,分左右地写“禽兽”,这么想着,她就开始笑,有时候笑得心口的伤都疼了还浑然不觉,直到晏卿的眉毛不悦地皱起,她才会马上停下,继续闭眼装睡。
这样的结果就是白日里她总是没有精神的。祁燕总像有话对她说的模样,见她一副恹恹的模样,始终没有说出口。
直到第三日,晏倾君在开满栀子花的院落里,从日落时分坐到月上枝头,晏卿的身影也没有出现,祁燕拿了件披风给她系好,轻声道:“倾君,夜深了,我们回去歇息好不好?”
晏倾君“扑哧”笑出声,看着祁燕道:“我又不是孩子,你为何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祁燕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却不知该如何向晏倾君形容她这种担忧。
“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的表情,就跟深宫怨妇似地?”晏倾君抬眸看她,再扫了一眼自己坐着的石凳,笑道,“还觉得这石凳,就跟望夫石似地?”
祁燕垂下眼,半晌才问道:“那你是在等他么?”
晏倾君看向院落外笔直的林荫道,眯了眯眼,轻声道:“是啊,我在等他。”
祁燕面上浮起不解,拧着眉头道:“你明知他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与殊公子做交易,利用你得到殊家权势,利用你在南临站稳脚跟,甚至在利用完之后……在战场上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向你!倾君,这样的男子……你怎么……”
“燕儿,”晏倾君仍是眯眼看着夜风中枝头乱颤的林荫道,轻笑道,“就是那一箭,让我看清了自己。”
祁燕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一箭,他要置她于死地,她不是应该……恨么?
“那一箭射入心口的时候,我的心很疼。”晏倾君歪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将脑袋靠在祁燕身上,缓缓道,“那种冰冷,侵入骨髓,冷到麻木的身子忍不住地颤抖。燕儿,殊言死后,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在梦里都在想,说不定死了我可以过得更好。可是那一箭射入心口,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很疼,跟以往受伤的疼不一样,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疼,尽管我早便知道他不会救我,他会任由我死,可是他亲手射出那一箭,我觉得那种冰冷……让全世界都在一瞬间坍塌了……”
祁燕沉默,晏倾君嗤笑道:“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一个世界可以坍塌。”
祁燕心中微微一颤,还有一个世界,一个……属于晏卿的世界么?
“然后我就在想,尽管伤口疼得我不想有任何意识,我还是不受控制地去想,为何会那么疼?”晏倾君好似又感觉到那疼痛一般,抓紧了祁燕的手,“我问自己一次为什么,眼前便浮现一幕我与他相处的一幕。”
从祁国初识,到东昭相交,最后南临相伴……
“然后我明白了。”晏倾君讪笑,“至疼,因为至爱。”
至疼,因为至爱。
她也曾因为依赖着的奕子轩和晏的抛弃背叛而疼,因为亲生父亲一次次地置她于死地而疼,因为母亲为了殊言出宫将她丢在皇宫置之不理而疼,但那些疼,都与晏卿给她的那一箭不同。
那一箭毫不留情地戳下了她层层包裹的内心,逼得她卸下层层伪装,直面自己心中所想。
比任何人都明白晏卿是怎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晏卿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比任何人都小心地提防着,提防自己爱上。
可终究,心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想爱就爱,想恨就恨的。
“即便知道他对你的利用,知道他那种人不可能对你有情,倾君,你……不介意么?”祁燕蹲下身子,平视晏倾君。
晏倾君想了想,微笑道:“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祁燕听着,晏倾君继续道:“在我的世界里,为了权势踩着别人向上攀爬再正常不过。如果是我,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眼前,只要保住一个女子的性命,便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轻而易举地得到想要的东西,为何要放弃?一个与自己无关,没有任何亏欠的人,为何不可利用?况且……”
晏倾君轻笑道:“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若没有他,我早便死了……难道我要怪他屡屡救我于生死之间?他救我,数次情况凶险,可说以命相抵,稍有不慎便将他自己搭了进去。他不仅在拿我的命与殊言交换,也在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人总是要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代价,他想要权没错,他为了争权利用他人也没错,至少在她看来,她也会那么做,而且,未必会有他做得好。只是恰巧,被利用的那个人是她,而她,明知他的本性,知晓对他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仍旧在他一次次的相伴相救中动了情。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晏倾君自嘲地笑笑。
“倾君……”祁燕再次红了眼眶,拂过晏倾君额前的碎发,缓声道,“你……长大了。”
她还记得当初在东昭,晏倾云与她争执,谴责她待奕子轩无心无情,那时的晏倾君,哪曾有过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念头?
晏倾君佯装不悦道:“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我老了。”
祁燕笑了笑,拉着她的手道:“我陪你一起等。”
“不。”晏倾君摇头道,“燕儿,我们明天就走。”
“走?为何?你不是……”
“才两天而已……”晏倾君轻叹道,“才两天而已,你看看我变成什么模样?”
祁燕恍惚有些明白晏倾君的意思,仍旧摇头道:“你的毒,倾君,说不定鬼斧神医可以解呢?”
“他若能解,也不必每天抓心挠肺任由我扯他的宝贝胡子了。”晏倾君嗤笑。
“那我们能走去哪里?你刚刚才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该……”留在意中人身边么?
“留在这里,我会变得不是我。”晏倾君轻笑道,“我对他有情,他对我未必有意。久而久之,我只会变作他的玩物罢了。想起的时候过来看一眼,觉得有趣了便多来两日,觉得腻了,无趣了,说不定哪日再也记不得了。人非为情而生,我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留在这里,我便是为他放弃了全世界,可是他呢?”
“因为付出太多,我会更加在意他,因为太容易得到,他不会加倍珍惜。”晏倾君眯了眯眼,“所以我们走。”
即便机会渺茫,她还是要去找解药,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尽管喜欢,她不会没有原则地留在晏卿身边,以“爱”为借口,糟践自己的生命。
祁燕抚了抚晏倾君的长发,忍不住再次说道:“倾君你……真的长大了。”
晏倾君剜了她一眼,“我就真的那么老了?”
祁燕也笑了笑。
晏倾君看着她,这个十六年以来,唯一一个互相信任互相依赖的朋友,心中温暖。她再次抬头看了看幽幽明月,微微垂了眼。
曾经,她以为,成长的过程是鲜血,疼痛,挣扎,反抗,自愈,坚强,强大,是攀爬到人生的最顶峰,无人可伤她无人敢欺她。现在她才明白,成长,其实,只是简单而又艰难地——学会爱与被爱。
第六十三章
轻薄的月光被乌云遮挡,多雨的季节,天空再次飘落细雨。晏倾君拢紧了披风,起身,正要与祁燕一同入屋,转首间眼角的余光扫到点着夜灯的院落大门。
暗红色的灯笼,烛光闪烁,刚好一阵风过,烛光暗了暗,模糊中似有墨绿色的衣袂在细雨中翻飞。
“谁?”正在这时,祁燕一声低喝,同时拉住晏倾君护在身后。
晏倾君紧盯着门口,祁燕却带着她转了个身,来人站在她二人的右后方。
细雨飘在精致的兰花花纹上,月白色的袍子湿了大半,晏倾君诧异地看着奕子轩,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在下有要事相商,可否移步一叙?”奕子轩很是客气地拱手,微微弯身。
晏倾君怔了怔,许久不见,奕子轩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许多,还更“守礼”了。只是,他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晏倾君也俯身行礼,微笑道:“不知奕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奕子轩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祁燕,低声道:“不知可否与……姑娘单独来谈?”
“姑娘”二字,从奕子轩嘴里吐出来有点艰难,还带了点若有似无地苦涩。晏倾君不知他如何找来这里,找她又想做什么,但是……他是从东昭来,而且,当日晏玺在军营驾崩,说不定他就在身边……
思及此,晏倾君忙笑道:“那奕公子里边请。”
说着,给祁燕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回避。
进屋之前,晏倾君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院落的大门处,灯光幽暗,细雨如丝,不见刚刚那抹墨绿色,是自己眼花不成?
“臣奕子轩,参见倾君公主!”奕子轩一入门便突然跪在晏倾君眼前,行了个大礼。
晏倾君不由得惊了惊,即便幼时初见,他也不曾这般给她行礼,更何况现在……
“倾君公主?呵……倾君公主,不是早便死了么?”晏倾君嗤笑。
奕子轩垂着眼,沉声道:“皇上临终前留下口谕,一年前‘倾君公主’之死为东昭错认,命七皇子亲自向当时牵连到的各国赔罪,恢复‘倾君公主’的身份,并叮嘱微臣务必亲自迎公主回东昭!”
晏倾君微微蹙着眉头,眼带审视地打量了他一眼,眸子里细碎的微光闪了闪,笑道:“狠心绝情了一辈子,临死了倒是记挂住还有我这个女儿……不过,他记挂着我,不代表我记挂着那东昭公主的身份!”
“事关皇上遗诏,还请公主与微臣速归东昭。”奕子轩严肃道。
遗诏?
晏倾君低笑道:“他的遗诏与我有何干系?”
奕子轩眉眼更低,不语。
他既不语,晏倾君也不搭话,现下是他来找她,不是她有求于他。
半晌,奕子轩才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公主身中剧毒,如今解药在微臣手中,只要公主愿意随微臣离开,微臣必当送上解药。”
晏倾君眉心一跳,面不改色道:“凭什么相信你所言无虚?”
“若无解药,公主恐怕会命丧途中,微臣也无需多次一行。”
“好。”晏倾君丝毫犹豫都没有,干脆地答道,“我随你走便是。”
“那请公主明日到翠微谷,微臣会一直在那里等候。”奕子轩自行起身,说完便打算走。
“要走,就现在走,如何?”晏倾君音量一提,目光灼灼地看着奕子轩。
奕子轩许是未料到晏倾君会这么回答,身形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旋即沉声道:“微臣还有些事情未来得及处理,只能明日接公主回去。”
晏倾君微微扬眉,点头,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这夜晏卿果然没有来,晏倾君与祁燕说了随奕子轩离开的打算,她只是皱了皱眉便开始收拾行李,临睡前才犹豫着说了句:“一月时间未过,我的武功还没恢复。”
奕子轩说要接晏倾君回去,恢复她“倾君公主”的身份,目的可疑。若他当真为倾君好,为何不肯今日便将解药拿出来?若他有心要接倾君回去,大可以先公布“倾君公主”的所在,然后大张旗鼓地来接,为何是他只身前来?
可事到如今,他又能在倾君身上讨得什么好处?
而且,解药说不定真在他手上,这最后的机会,当然不可错过。
“生死有命,即便进一步是死,退一步未必就是活。”晏倾君侧躺在榻上,看着微闪的烛火,目光绵长,沉默半晌后双眼突然一亮,转而看住祁燕,微笑道,“但我知道你会与我同进同退。”
闻言,祁燕莞尔一笑,柔若春花。
***
翠微谷名为“谷”,实际上是南临都城郊外的一座孤峰,穿过那孤峰有一条去东昭的捷径,至少可省下十日时间。但是因为山路崎岖,而且地势凶险,一个不留神便可能落入断谷的缝隙里粉身碎骨,那里人烟荒芜,甚少人去。
祁燕与晏倾君刚刚到了山脚,便看到奕子轩立在骄阳下,身姿俊挺,身后跟了十几名黑衣人。
祁燕下意识地握紧了晏倾君的手退后了两步,晏倾君对着她安抚地笑了笑。
山脚没有一丝微风,很是闷热。晏倾君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上前微笑道:“倾君中毒已久,且不久前刚刚受伤,要攀过这高峰恐怕不易。不若奕公子先给我解药……”
晏倾君话未说完,奕子轩身形一动,轻易拉过她揽在怀中,行着轻功便往山上去。
“倾君!”祁燕一个不留神,晏倾君的手已经从她手心滑落,本能抽出佩剑,一剑还未对准奕子轩,已经被他身边的两名黑衣人押住。
晏倾君倒不似祁燕那般紧张,在奕子轩怀中笑得轻缓,“奕公子,倾君是信你的。”
奕子轩的胸口明显地颤了颤,晏倾君继续道:“或许从前是倾君年幼,无法体谅奕公子的苦心。但是如今,倾君还是信你,不会伤我。”
奕子轩没有说话,不知是否速度太快,山风太急,面色有些苍白。
晏倾君仍是伏在他胸口微微笑着,伸手到腰间,拿出当初那串支离破碎的五彩琉璃珠,挂在他腰间,“当初我拿走这串琉璃珠,还想着日后可利用你我往日的情分为我做些事。现在我还给你,用你我往日的情分告诉你,我信你。”
奕子轩的脸上结了霜般,越接近山顶,便越是冷然,脚下的速度却并未放慢。晏倾君面色沉静,不再言语。
“阿倾,对不起。”
脚刚落地,晏倾君便听到这么一声轻叹,随即她的双手被人擒住,奕子轩的身子让开,便露出山顶上那人迎风而立的身影。
晏嘴角挂笑,目光冰冷。
晏倾君心中一紧,脸上却不露情绪,微笑道:“我道是谁这么想念倾君,连哄带骗半威胁地把我带来……‘太子’哥哥,我们俩是该好好叙旧了……”
晏倾君说着,两手用力,想要摆脱擒住她的双手。
晏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放了手。晏倾君得了自由,一面甩着双手,一面笑吟吟地迎上前,“听说最近宫里正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太子哥哥……已经不是‘太子哥哥’了,居然还有闲心在此见倾君一面,看来是志在必得啊。”
“为皇位?”晏扬了扬眉头,低笑道,“看来倾君所闻有误啊。如今各位哥哥们可不是在为了皇位争,是为了妹妹你争啊!”
晏倾君掩不住惊诧,敛了敛神色,再笑道:“已死的倾君公主,有何好争?”
“这就要怪那位爱你的父皇了……”晏看着晏倾君的眼神里,又有了嫉恨,“现在各位哥哥可是巴不得马上找出你,然后……杀了!”
晏倾君面色一沉,马上想到奕子轩曾说过的“遗诏”,莫非晏玺临死前的遗诏,竟是……
“晏倾君!我早就知道留不得你!”晏突然扣住晏倾君的手腕,面露凶色,“从小父皇抱得最多的是你!夸得最多的是你!赏得最多的是你!你母女二人抢尽了多少人一生渴求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他最疼的始终是你!即便故意冷落那么多年,一次次地送你去死,我也知道,那至尊至贵的位置,他必然会留给你!”
晏倾君被他逼的步步后退,晏的手越扣越紧,恨道:“若非白梦烟,母后怎会如置冷宫三十年!若非你,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父皇嫌弃!若非你给母后下毒,父皇怎会将计就计收兵权害死母后废我太子之位!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执着于那个被他坐脏的位置么?”
晏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双眼充斥着滔天恨意,恨不得将晏倾君扒皮剔骨一般。晏倾君心中惊颤,未想到他会连争都不争便直接跑到南临来找她“报仇”。
“哈哈,老天有眼……”晏大笑,冷睨着晏倾君道,“聪明一世的人也终于糊涂了一回!将皇位给毫无根基的你,哪个皇子会服?我东昭数百年来,可曾有过女皇帝?他根本就是将你推入了死穴!”
“所以是你误会了,他从来都想要置我于死地!”晏倾君冷冷地插话道。
啪!
晏突然举手,用尽力气扇了晏倾君一个耳光,“闭嘴!”
“我最见不得你这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所有事情了然于胸的样子!”晏慢慢地走到被他一个耳光扇出许远的晏倾君身边,冷笑道,“我千里迢迢赶到南临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居然就听他在床上喊了两日你和白梦烟的名字!还有一个谁?言儿?不知又是哪里出来的贱人!”
晏倾君正红肿着脸踉跄地起身,听到晏最后两个字双眼一红,冲到他身边扬手就是一个耳光,“轮不到你来质评他!”
晏没料到晏倾君挨了他一个耳光动作还能如此之快,也未料到身中剧毒之人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来,被她一巴掌扇得有点蒙。
啪!
未等晏反应过来,晏倾君又是一个耳光,“赏你的不知反省自以为是!遇事只会推卸责任怨天尤人,从来不会想想自身的问题!后宫之内奢求帝王之爱本就是笑话!若你有能耐有脑子,父皇为何要废去你的太子之位又如何能废去你的太子之位?我一个无身份无后台的女子又能耐你何?”
啪!
紧接着反手又是一个耳光,“赏你的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东昭皇储向来立嫡不立长,十几年的太子名头会无一股势力支持?只知记挂小恨小怨,关键时刻竟放弃皇位来找我报仇?”
啪!
第四个耳光,晏倾君沉了沉脸色,微笑道:“还你的。”
说完漫不经心地搓了搓发麻的手心,继续笑道:“现在我爽快了,你爱杀就杀,随你,反正再过八日我就中毒身亡了。正好下地府跟父皇说说你这些没出息的事。”
晏被扇地脸颊红肿,原本透着迷茫的双眼看到晏倾君的笑容时,像是被烫到一般,燃起熊熊怒火,猛地抽出腰侧的剑向晏倾君刺了过去。
一剑还未到晏倾君身前,突然变了方向。一直安静立在一边的奕子轩突然出手,将晏的剑挡了出去。
“奕子轩你……”
“殿下不是说过,要让我亲手杀了她。”奕子轩表情木然,眸色深沉,手中的剑指向晏倾君。
晏突然想起什么,阴测测地笑了笑,点头称是:“被昔日的情人杀死……哈哈,不错!这种死法更得我心!”
说着,收起剑,抱着双臂靠在石壁边笑看着二人。
奕子轩的剑直指向晏倾君还未痊愈的伤口,因为刚刚动作太大,那伤口已经崩裂,心口处渗出殷红的血来。
或许是峰顶的阳光太过猛烈,或许是伤口崩裂太过疼痛,晏倾君额头的汗水滑下,滴落在锋利的剑尖上,仿佛晶莹得如同泪水一般。她的嘴角却是挂着笑的,一瞬不瞬地看入奕子轩的眼,笑道:“奕公子,这是你……第二次拿剑指着我的心口。”
奕子轩面色不变,冷然地看着晏倾君,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他举着剑逼近一步,晏倾君便后退一步。
“倾君倒是不怕死,反正只是迟早的问题。”晏倾君仍是笑着,“只是有点遗憾,奕公子终究辜负了倾君的信任。”
奕子轩眸色一暗,竟闪过一丝疼痛,随即抽离长剑,再高举,急速地逼了过去。晏倾君面色一冷,本能地连连后退,同时侧转身子想要避开那一剑。不知是晏倾君侧身及时还是峰顶的山风太盛影响了奕子轩的速度,那一剑,竟然真的被她躲了过去。晏倾君心头还未松下,右肩巨痛,竟是奕子轩一剑落空,又补上了一掌。
此地正值断崖裂口处,身后不远处便是悬崖,刚刚上山时晏倾君便注意到下面荆棘丛生怪石嶙峋,若是从峰顶掉下,必死无疑!
峰顶骤起狂风,刮得晏倾君的黑发高高扬起,遮住了脸颊盖住了双眼,无法控制地后退,猝然地悬空,下落,透过黑发的缝隙,眼角的余光扫到墨绿色的身影,正飞快地向自己奔过来,晏倾君突然笑了起来,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叮!
长剑钉入石壁内,悬崖上瞬时挂了两个人,晏卿紧紧拉住晏倾君的手,正要接着余力向上腾起,抬首间见奕子轩将剑尖指向了自己,他挑眉,眼角溢出一抹别有意味地笑容来,“师弟想杀我不成?”
奕子轩冷着脸,没有说话,只淡淡道:“放开她。”
“我若不放呢?”晏卿仰首,微笑。
“放手!”晏不知何时到了奕子轩身边,推开奕子轩抽出佩剑,怒道。
晏卿白了他一眼。
“小狐狸,拉住我的手腕。”晏卿低头看向晏倾君,只是握住五指,不太牢靠。
晏倾君这才抬头看晏卿,太阳正好在她眼前,使得她眯了眯眼。她微笑地看着晏卿,一手被他拉着,一手下垂,并没有照他所指示的拉住他的手腕,而是缓声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晏卿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当时他只要引自己入山便完成了整盘棋局,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晏倾君看住他,不愿漏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峰顶的晏却在此时突然将长剑对着晏卿扔过来,剑滑过晏卿的手臂,他的手却握得更紧,蹙眉道:“当时正好无聊。”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晏倾君无视晏卿手臂上汩汩流出的鲜血,仍是盯着他的脸。
晏恼怒,从腰间拿出几枚暗器再次扔了过去,晏卿若是躲闪,险险拉住的晏倾君必然会掉下去。
几枚暗器分别落在晏卿的手臂和肩头,渗出浓黑的血来。
“哈哈,暗器有毒,我看你能支撑多久!”晏大笑,面色阴鸷。
晏卿的脸上的血色果然在短时间内褪去许多,但是拉着晏倾君的力度仍旧未减,敛了敛神色低声道:“想看你能有何自救之法。”
“那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无用之人,留来作甚?
“想看你垂死挣扎。”
晏倾君的眉心跳了跳,仍是凝神看着他,眸光犀利,“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晏卿像是被她这个问题问住,眯起双眼。
晏倾君固执地不肯拿另一只手抓住晏卿的手腕,被他握住的五指已经开始从他手心下滑。从上往下看,悬崖底端一片漆黑,她的身子已经被山风刮得有些摇晃,她却不畏生死般,只是仰首看着晏卿,等着答案。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晏卿开口道:“习惯。”
晏倾君突然笑起来,眸子里犀利的光仿佛被狂风吹散,零零散散地飘在漆黑的眼中,随即黯淡。
“既然如此……”晏倾君的眼中好似腾起雾气,正午的阳光下微芒潋滟,“下辈子……不见!”
说着,眸光一凛,右手一挣,整个人便如离枝的落叶般飘了下去,不过眨眼间就被崖底的黑暗吞噬,没了踪影。
晏卿空掉的左手,蓦然地开始颤抖,手臂上的鲜血缓缓淌到手心,被他一拳握住。
晏见晏倾君终于掉落崖下,面上浮起快意的笑,那笑还未在脸上完全成形,便见挂在悬崖上那墨绿色的身影猛地一个飞腾,准确无误地落在自己眼前。
晏卿面无表情地执着剑,眸子里的光芒如同被□□覆盖,那剑尖指向晏眉心,那眼神像是要将他也冰封住。
“得罪我,知道是什么下场么?”
峰顶的狂风再次猛烈起来,烈烈骄阳下,飞沙走石。
第六十四章
南丰十年,六月,南临的雨季总算过去,都城日日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禀将军!今日御医诊脉,称公主的身子已然大好,朝中几位老臣表示对将军与公主的大婚之日不予干预,还请将军亲自择选良日!”年轻将领跪在地上垂首禀告,说出来的话中气十足。
晏卿坐在书桌前正看着什么,闻言微微蹙了眉头,沉默不语。
年轻将领稍稍抬眼,看了晏卿一眼,随即沉声道:“六月初八正是这三月来最好的日子,不少大臣纷纷谏言……”
“三日之后?”晏卿抬头。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驸马与公主的大婚之日,同时也是新皇的登基之日,这件事,当然是越早越好……
年轻将领继续道:“南临朝廷秩序已经混乱十多年,还请将军尽快与公主完婚,替南临主持大局!”
晏卿眼底幽暗的芒光闪了闪,没有答话,转而问道:“让你们去找的人呢?”
年轻将领脸上闪过惊讶,随即迅速答道:“已经先后排了三队人马去翠微峰崖底,因为地势险峻,且地形复杂,还未能将崖底搜全!另外,分去三国的人马也没未发现将军所形容的女子的踪迹!”
晏卿的眼神沉了沉,摆手道:“退下吧。”
“那将军与公主的婚期……”年轻将领犹豫道。
“公主身体还未痊愈,且仅仅三日的准备时间,未免太过仓促,此事稍后再议。”晏卿低声道。
年轻将领眉头一皱,却不多说什么,行礼退下。
晏卿神色一凛,沉声道:“躲着做什么?以为我不会发现?”
屋梁上蹿下花白色的身影,准确无误地落在晏卿书桌前,“嘿嘿”笑道:“嗯嗯,这将军府不错,难怪你不想搬到牢笼似地皇宫里去。”
晏卿无视他,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鬼斧神医”呵呵一笑,明显带着幸灾乐祸,“来看看那女娃找到了没呀,哎呀呀,再不找到,没被摔死也毒发身亡咯。”
晏卿抬眼睨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来找罚的?”
老神医干咳了两声,忙肃了肃神色,摇头道:“不敢不敢。只是那女娃中的毒,我最近有些新发现。”
晏卿看着他,等着下文。
“那毒即便是有解药,恐怕也解不了……”老神医皱着眉头道,“药引是人的心头血。你也知道,这心头血嘛,不是那么好取,要那人内力高深,将精血逼至心头,再精准地划开心头来取出……”
晏卿的脸色沉了沉,老神医笑嘻嘻地道:“所以你不用找她啦。反正找到了也未必能拿到解药,就算从东昭那里拿到了解药,也未必能找到内力高深者自愿搭上半条性命给她解毒,所以不管怎么,都是个死。”
说完,老神医觉得浑身一冷,抬眼便见到晏卿正冷飕飕地盯着他。
“我……我的内力肯定不够啦,你看我连你都打不过……”老神医往后退了几步,随即想起什么,脸上又挂起笑容,欺近晏卿道,“啧啧,要是你倒可以……我看你也为她丢过不少半条命了,不差这次……”
“这白花花的一片,真是碍眼……”
晏卿微笑着倾身,一手抚上老神医的光滑柔亮的胡须,鬼斧神医瞬间噤声,僵着笑容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将胡须抽出来,讨好道:“嘿嘿……徒弟、徒弟先走了。师父保重身体,上次中的毒还未清,伤也没痊愈……”
眼见胡须离了晏卿的手,他瞬时窜到窗口,一面拍着胸口大松一口气,一面不免再次悲叹,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想当年,初见他时,他才不过十岁的毛头小子,拦在他门口说跟他打赌,谁输了谁就认对方做师父。他当时玩心正盛,那么有趣的毛头小子还是第一次碰见,就问他赌什么。
“赌我是天下间最贫穷之人。”
那时的晏卿满面稚嫩,眸子里确实笃定的精光。他见着他衣衫华丽,一看就是穿金戴银的贵公子,暗骂他不知民间疾苦,正好自己身上的银两喝酒喝得一文不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身无分文。”
“身上的衣服可以当不少银子。”
“偷的,不是我的。”
“身无分文的人多了去了,我也身无分文!”
“我无父无母。”
“我爹娘也早就不在了。”
“水患时船太沉,他们把我扔在了海里。”
“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那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因此我没有名字。”
“我也没有名字啊,世人早就将我的名字忘记了。”
“师父不信我,将我逐出师门。”
“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多的去了。”
“废我武功。”
“毛头小子要武功做什么?”
十岁的晏卿眼神凝住,微微笑起来,带着孩子的天真无邪,“无父无母无师父无名字,无金无银无人信任无力自保……”
他心虚,嘟囔着“这算什么穷”。
晏卿突然从袖间拿出一只灵雀来,小巧玲珑,见了阳光兴奋地叽叽喳喳。他顺着它的羽毛,缓缓笑道:“这是陪了我好几年的灵雀……”
“不过……”晏卿侧首,看着他,仍是带着无邪的笑,“我还……无情。”
说着,五指一紧,那灵雀便没了声响。
想到这里,鬼斧神医几乎要捶胸顿足!当初他就不该讲什么江湖道义愿赌服输,不该听从师命给他恢复武功,直接导致他接下来这十年一直生活在噩梦中呀噩梦中呀……
“你还不走?”晏卿侧首看他,笑。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的小晏卿,浑身一个激灵,赶紧翻身跑了。
随着他的离开,晏卿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收敛,眸子里的墨色愈渐深沉,垂首继续看桌上的公文,一眼扫到“驸马秦卿”四字,眸光微微一暗。
“禽兽是我叫的,我晏倾君的夫君要骂也是我一个人骂!算我好心,给你改个名字吧……”她拿起笔,在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两个字,“哪,秦卿!嗯,长得人模狗样的名字,多适合你啊!”
恍惚中,他仿佛还能见到她执着笔,烛光下那笑容里的顽劣。
秦卿。
他伸手,食指滑过公文上的两个字,不由地笑了笑。
第一次有人给他取名字,虽然是个“人模狗样”的名字,但……好像……也不错。
随即他瞥到“秦卿”旁边的另一个名字,“公主惠”,笑容又敛了敛。
秦卿仍旧是那个秦卿,公主惠,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她。
晏卿合上公文,看向窗外的绿树茵茵,想到刚刚鬼斧神医说的话,微微眯了眼。
晏倾君不会死的。
他一次次地看着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看着她骄傲而又倔强地活着,看着她抓住身边一切契机不留余力地保住自己的性命,她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去死?仅仅为了悬崖上几句话不投机就放开他的手任由自己去死?
不可能,那不是晏倾君会做的事,她一定会给自己留有后路。
晏卿再次打开那公文,扫过“秦卿”与“公主惠”,再扫过公文上待他填上的大婚日期,拿起手边的笔,沾了沾朱色的墨水,提笔欲写。
“将军!”门外再次传来年轻将领的声音。
“何事?”晏卿低问。
“刚刚传来消息,已经找到那位姑娘的尸体,现在正停在后院!”
晏卿正要落下的笔,突然顿住,良久,朱红色的墨汁滴落,正好点在那“秦卿”二字上,浓如鲜血,久化不开。
***
停在院落里的尸体,因为天气炎热,死亡时间又太长,很多地方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鬼斧神医被晏卿派人去揪了回来,百般不愿地站在一边,嫌弃道:“都摔成这样了,要我怎么认尸体!我跟她又不熟……不如你来吧,反正你抱也抱过,摸也摸过……”
话没说完,被晏卿脸上阴测测的笑给吓了回去。
尸体显然是正身着地,整张脸都摔得辨不出模样,右胸口被大石戳穿,手脚俱断,经脉自是不多说。
老神医围着尸体转了好几圈,欲哭无泪。他是“神医”,又不是仵作,医病治人倒可以,让他来断定这具摔地稀巴烂的尸体是不是晏倾君,他是真的……跟晏倾君不熟啊!
“对了!”老神医脑中灵光一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扒开女尸左胸口。
右胸被砸了,左胸还算完整。
他看了良久,皱眉,再舒展,又皱眉,再舒展,最后还是皱眉,叹了口气,摇头道:“的确是她。”
晏卿的眸光蓦地一冷,他连忙解释道:“这心口的伤,我给她看了大半个月。要不你自己来看看?这可是你亲手射的。”
晏卿沉默,垂下双眼,看不出神色来。
“看完了,我走了啊。”老神医忙退出那尸体十步远,捂着鼻子就想跑。
“站住。”晏卿把他喝住,扫了他一眼,自己上前。
女尸穿着与晏倾君一样的衣服,梳着与她一样的发髻,身形也与她极为相似,死亡时间的确是在七日前,死亡原因也的确是从高空坠落。
但,他还是不信。
晏卿上前,绕到她的左侧,轻轻扶起她已经腐烂一半的左手,看到她左手手心那条蜈蚣似的伤口时,手像是被烫着一样,猛地一颤。
那是对付白玄景时,她为免他中毒太深,让匕首先穿过她的掌心留下的伤痕。
他还记得,碧海湖边他替她包扎伤口,她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他用余光扫到她的脸,她看着他,目光闪亮,噙着若有似无的幸福与憧憬……
“将军,这是在这位姑娘身边找到的!”
晏卿转身,便见到有人双手托着一物跪在他眼前。他定睛,看到染了血的五彩琉璃珠。
这琉璃珠,她挂在腰侧,向来不离身。
晏卿本是拿手去取,手到空中却顿了顿,放下,背在身后。
午后的院落里突然一片寂静,好似连虫鸣声都消失不见。烈日似火,微风徐徐,女尸散出来的恶臭不止,晏卿不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本想离开的鬼斧神医也不敢移动双脚,弯着腰想看清晏卿脸上的表情,那张脸却被烈日下的阴影掩得严严实实。
“把这尸体送到东昭,奕家。”
晏卿总算开声,马上有人领命,开始移动尸体。
晏卿仍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尸体,看着她被人用白布盖起,看着她被人抬起,看着她消失在院落里。
他还是不信那是她,不信她死了。
但不知为何,这一日是六月初五,他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在许久后的将来,他都极端地厌恶“五”这个数字。
七月初五,探子来报,奕子轩见到尸体后一病不起,三日不曾见客,随即将奕家事务交给弟弟奕承,迁往迎阳寺养病。
晏卿想起初识晏倾君时,她因为祁天弈而误食迷心散,第一次哭得泪流满面。那时他以为她迷糊的意识里见到的是奕子轩,还暗自觉得好笑,她那样的女子,居然会喜欢奕子轩那种刻板无趣的男子。
八月初五,探子续报,被奕子轩抓住的祁燕得了自由,领着一罐骨灰回到南临,在白梦烟的墓边再修一墓,却没有墓碑,接着在墓边建了栋小木屋,种满了蔷薇,日日养花浇水扫墓。
晏卿想起晏倾君嫁回东昭时顺便带走至关重要的祁燕,自己走得风风光光,却把祁天弈那个烂摊子交给他来收拾。得知消息时他不知是该恼该怒还是该笑,那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子暗暗地摆了一道,还有苦不能言,有仇不能报。
九月初五,曾经的贡月国主贡冉生登门拜访,含蓄地表达了想见一见“护梨姑娘”的意愿,称上次两人分开前他说了些过分的话,想要当面道歉。
晏卿想起他与晏倾君从东昭到南临的一路,他有意激她,与她共躺一榻,看着平时聪明傲气的她到了自己面前无能为力却强颜欢笑的模样,很是有趣;想起她对贡冉生说他姓“秦”名“受”时得意得高高扬起的眉毛,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那么容易满足;想起两人同时堕崖之前,她骗自己说不会骑马,那是第一次,有人在生死关头没有丢下他。
十月初五,白玄景的一众老臣中,最后一名也收拾行装,带着一众子孙归隐田园,三大长老制改组,驸马与公主成亲前,所有事宜由大臣辅佐驸马试管。朝廷内再无晏卿异己者,只缺“天子”之名。
晏卿想起晏倾君与他说要合作夺南临政权前,在皇宫内吹笛召他,那时他身受重伤,行走都是困难,听着那断断续续的难听笛音,竟觉得好笑,忍不住想要逗弄她,那是他第一次忘记自己的伤,想要看一个女子的笑容;想起白玄景逼她杀自己时,隔着她的手掌刺向自己的一刀,想起那个夜晚狼狈地她扑倒在自己怀中时,喏喏说着那是他第五次救她,想起回宫之前她巧笑着说她信他,信他会来救他。第一次有人伤他之前先伤自己,第一次有人把他的算计当做他对她的好默默记在心头,第一次有人……相信他。
十一月初五,众人力求准驸马秦卿尽快确定婚期,使朝廷局势更加稳固。前后一番合计后,大婚之期终于定下,为两月后的元月初六。
晏卿想起他曾经多次在晏倾君耳边笑着说“以身相许”,每次她都表情不一。那时他算计着,只要晏倾君在他手中,殊言就不会反悔。俘虏一个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爱上自己。然而,他终于从她嘴里听到她说出对他的情意时,她却要走,不甘为他的玩物,不愿糟践自己的生命,尽管只剩下十天,她也要走。
也是在那一晚,她说她不怪他,他所得的一切,也是由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这女子的与众不同,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在人后的付出,考虑到他所付出的代价。
十二月初五,南临下起初雪。奕子轩仍旧在迎阳寺养病,半年来不曾踏出一步。祁燕仍旧每日养花扫墓,不曾离开木屋片刻。派出去寻找晏倾君下落的人每次传信回来都只有四个字,“音讯全无”。
晏卿画好了晏倾君的第一幅画像,将“她”挂在书桌正对面抬头可见的地方。但每看一次,便忍不住取下,撕碎,重画一幅。
挑眉嗤笑,抬眼巧笑,阖嘴微笑,弯眼装笑……没有任何一幅画,可以描绘出他心中晏倾君的模样。可时日长了,她所有的笑容都重合成半年前悬崖边她对他的最后一笑。
那时他刚上山便见她受人一掌,本能地跟着跳下险峰,险险地拉住了她的五指,紧紧握在手心。她的五指微凉,他的手心却是滚烫。有人用剑刺来,有人拿暗器扔过来,他却不敢移动半分,生怕手里的人会因此滑落。她一个个问题地砸向他,都是他往日不曾考虑,或者不去考虑的问题,砸得他生平第一次紧张,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一紧张,手心是会出汗的,而手心出汗,越是想要握紧的东西,便失去得越快。
他想起他对她说,他的人生没有如果,而半年后的某个清晨,看着窗外如云的大雪,他记起去年大雪纷飞时,他从祁国赶到东昭,从奕子轩手里救下她,躺在她的榻上,第一次在外人眼前睡得安稳;记起他带她去碧海湖后,他伤势复发晕倒在她榻上,反倒被她一脚踢了下去,第一次有人替他上药,第一次他安心地将背后空门给了外人;记起最后那一面,她仰首看着他,眸子里细碎的芒光在正午的阳光下潋滟生辉,她说,下辈子……不见!
于是他开始有了人生第一次关于如果的设想。
如果他当时知道晏玺的遗诏是让晏倾君继承皇位,如果他没有尝试与东昭大皇子交易,让他交出晏倾君的解药从而泄露了她的行踪,如果那个夜晚,他听见她说要走后不是自负地认为她一定会回来,没有离开而是出面阻止……
现在,那个给他那么多第一次的女子,会不会还在自己身边?
又或者,那日在悬崖上,如果他遵从自己的心意,诚实地回答那些问题,是不是,她就不会挣脱自己的手?
“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因为担心殊言保护不好你,因为担心祁燕找不到你。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为见不得你眸光黯淡消沉厌世的模样,一箭射醒你,让你看看这世界还有多少豺狼虎豹。
“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为何救她?
为何在没有了与殊言的协议之后还在救她?
为何得不到任何好处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仍是要救她?
因为……
舍不得。
元月初五,子时,与“惠公主”大婚前夜,晏卿二十岁的人生,第一次酩酊大醉,竟不知是因为太过高兴还是其他。
他步伐微乱,笑着走上东城门的最高处。
寒风料峭,墨青色的长衫高高扬起,仿佛夜鹰在空中盘旋不散。
“禀将军……”来人一身黑衣,若不出声,融在夜色里几乎无人可以察觉。此时许是闻到了晏卿身边刺鼻的酒味,不由地蹙了蹙眉头,抬头触到晏卿凌厉的眸子,随即马上低头。
“仍是没有任何消息!”那人屏息回答。
“都城附近可曾仔细搜过?”
“是。”
“没有任何异动?”
“是。”
“奕子轩呢?”
“仍在迎阳寺。”
“祁燕呢?”
“仍在墓地旁。”
晏卿突然低笑了几声。
“将军……”跪在地上的人犹豫地开口,声音一沉,拱手道,“将军!这半年来弟兄们找遍四国都不见那位姑娘踪影!还请将军节哀!”
节哀?
晏卿眯起双眸,很多年前,也有人与他说过相同的两个字。
那年他被母亲遗弃在礁石上,白玄景如同仙人般出现,救了他,问他:“你爹娘呢?”
“死了。”
那时的白玄景与他说,节哀。
那年白玄景逐他出师门,他在他门前跪了三个日夜后,流落街头时老乞丐问他:“你师父呢?”
“死了。”
那时的老乞丐与他说,节哀。
如今,他明明没有与任何人说她死了,为何还有人要对他说“节哀”?
“那位姑娘已不在人世!请将军节哀!”黑衣人像是怕城楼顶的风太盛,将他之前的话吹散一般,拱着手又重复了一次。
不在人世?
晏卿迷朦的眸子里蓦然切出银白色的寒光,像是要将眼前人劈开一般,但下一瞬,那寒光便被迎面而来的厉风吹散。
不在人世。
四个字,字字带毒,半年来深埋入体内每一个角落。从初时的笃定不信,渐渐地有所动摇,后来摇摇欲坠,最后,落地时在体内开出带着利刃的毒花。
种毒者是谁?何时种下?如何种下?他竟恍然不觉。直至某种情愫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体内流淌得越来越急,且,同烈酒一般,时间越久,便越发浓烈,而这个夜晚,登高至极的前一夜,那情愫仿佛就要破土而出。
不在人世。
晏卿又笑了起来,他说他的人生没有意外,但是错了。
只是那个意外如同绽放在天际的焰火,美得惊人,却也短暂到令人心悸,就那么一瞬,划过天空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留下。
不对,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比如背上的窟窿,那是他和那个意外在沣水湖附近被刺得来,比如背后一大片蛇纹一般的伤痕,那是他和那个意外跌落山崖时留下来的,再比如腰间那刀痕,还是那意外亲手留下的。
他用这一身伤换来的意外,转瞬即逝了。
晏卿觉得今日一定是太过放纵自己了,喝了太多酒,导致头疼,心口竟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又错了,他这一身伤不是换来那个意外,而是一个契机,一个只手天下的契机,一个达成毕生心愿的契机。
如今,这心愿,只差临门一脚。
晏卿再登高一步,厉风更猛,细雨如针,刺破他眼中的迷朦,刮散他身上的酒气,他举目看向静谧的南临都城,微微笑着,意味不明。
第六十五章
南丰十一年,元月初六,原贡月公子、现南临大将军秦卿与南临公主惠大婚,婚礼完后二人敬天拜祖,同时开始新皇登基大典。
数百年来的最大盛事,南临早在两月前确定婚期后便开始持续地处于沸腾状态下,人人夸赞公主如何美貌有胆识,曾拖着病体解决了皇宫内一触即发的内乱,更夸赞驸马如何天人之姿文武全才,带兵赶走百战不殆的商洛大将军商阙,使得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再敢觊觎南临。
新年刚过,南临都城便开始人潮汹涌,客栈酒楼早在月前便被各路达官贵人订走,订不到房的,只好在郊外搭起了帐篷。
如此盛事,其他三国不少使者前来观礼,都城内几乎所有房屋都翻新过一次,敬天到宫门那一段路上更是由百姓自发架起百米高台,欲要献上对新皇新后的祝福。
元月初五时,都城内的人数到达鼎盛,想要从东大街走到西大街,竟是比登天还难。街上人声鼎沸,酒楼客栈茶肆无不人满为患,都在等着子夜钟声敲响后开始的狂欢。
子时一到,公主驸马便会由宫内驾车而出,敬天过后与百姓同乐。南临向来亲民,公主大婚的喜堂便设在都城东城门之上,吉时一到,便在千万百姓的见证下,迎着朝阳拜天地,辞旧迎新,礼成后直接回宫,新皇登基。
万众期待下,子时的钟声终于敲响,皇宫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整齐的近卫队今日全部换上暗红色的喜福,整齐出宫。紧随其后的便是公主与驸马的车辇,车顶由硕大一颗夜明珠装饰,照亮了整个车身上镶满的各色宝石,金制的车壁在大红色丝线的装饰下喜庆而不失大气。
晏卿站在车头,身着大红色喜服,嘴角挂笑地看向黑压压的百姓。他身侧是同样身着喜服的女子,红纱掩面,身形娇弱。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姓们整齐有力的恭贺声伴随着洒在夜空的礼花响彻天际,晏卿身边的女子微微抬手,便有宫人代她大声喊道:“平身!”
百姓们起身,不由地全部随着车辇的移动而奔走,禁卫军大半在宫外维持秩序,却也拦不住狂热的人群。
如此,整整三个时辰,仍是有人不愿放弃,想往敬天的塔庙那边奔走,而天色已然微亮,城门口亦再次出现了车辇的影子。
晏卿扶着“惠公主”众星捧月般走上了东城门,随即响起磅礴的宫廷礼乐。
卯时,正是日月同辉的时候。新人先拜天地,再拜日月,最后拜子民,礼成之后,百姓再次跪地齐喝:“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贺声不断,那“千岁千岁千千岁”更是绵延不断,不过一个时辰,这“千岁”,就会改成“万岁”了。
既已礼成,晏卿上前一步,笑对百姓,高喝道:“平身!”
百姓起身,复又跪地,齐喝道:“请公主、驸马接受草民贺礼!”
晏卿转身,温柔地拉住“惠公主”的手,带着她走到城门头,举目看向那几乎比城门还高出许多的木架高台,微微眯眼。
百姓献曲为贺礼,这是他早便知晓的环节,只是究竟是什么曲目,抑或说,是什么节目,他倒没仔细问过。这不过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环节,一曲过后,他便要回到皇宫,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位子。
就在他晃神间,高台上不知如何出现一名女子,尽管距离有些远,那一身淡黄色的纱衣仍是十分显眼。
咚、咚、咚……
鼓点开始敲响,沸腾了近一月之久的南临都城,瞬时安静下来,无人高喊,无人议论,连嬉笑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仰首,盯着百米高台上那女子曼妙的身子,看着她踩着鼓点,翩翩起舞。
那鼓点,初时轻盈若滴水之声,如绵延细雨浸润人心,高台上的女子身形缓动,水袖长舞;突然,鼓点密集,犹如乌云密布暴雨大作,竟让人乍生万物枯败,残虐悲怅之感,女子的舞姿也随之变幻,步伐快而不疾,水袖繁而不乱;继而,鼓点戛然而止,好似狂风暴雨之后的风平浪静,云散月出,而女子的舞姿也缠绵起来,鼓乐声仿佛与她的一身纱衣融为一体,轻缓而不失力度,如云之彼端,海之彼岸,徜徉自若,换得新生。
于细雨绵延时唤月而醒,于狂风大作时呼月而出,于风平浪静时挽月而留。
一舞过后,都城内更是静得听不见落叶之声,城中数万百姓仿佛石刻的没有生命一般,连呼吸都极难听见。
“挽月夫人!”
不知是谁在此时惊呼一声,打破了诡异的沉静。
南临早在上次与商洛大战之后便改了“闭关锁国”的国策,揭开了十几年来的神秘面纱,同时不再过分严格地控制四国往来,因此,此刻聚集在南临都城内的,不乏曾经的贡月国民,马上惊呼声此起彼伏,“挽月夫人”的呼叫声中夹杂着“倾君公主”。
晏卿立在原地,那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惊是喜,只紧紧地盯着高台上女子的身影,一刻不曾离开。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女子在高台上收起水袖,行礼,声音轻灵,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都城内又在霎那间安静下来,众人收回看向那女子的眼神,随着她一道跪下大呼:“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晏卿只是看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眼角微微一弯,眸子里就激荡出轻浅的笑意来。
冷不丁的,一支长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向高台上的女子!女子惊惶地躲闪,连连后退,那箭正好射在高台的支架上,紧接着,火红的箭羽从四面八方齐齐射了过去,一时间,跪地的人群纷纷尖叫逃窜。
与此同时,大红色的身影如同流星划过半亮的天际,由东城门到高台上,不过眨眼间而已,几乎是与那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羽速度相当。
鹅黄纱衣的女子为了躲避那箭矢,已然攀上高台的最顶端,坐在唯一的竹竿上,竟还悠哉地晃动这双腿。
第一轮箭羽被晏卿执剑旋身间挡了回去,第二轮箭羽再次袭来,瞄准的不再是高台,而是高台的支架。人群持续涌动,推搡着想要散开,却是越挤越混乱,挤着推着正在中央的高台根基也开始松动。
底部被人群摇动,支架被箭羽一箭箭射穿,高台顶端摇摇欲坠。一身喜服的晏卿朝着坐在顶端的女子伸出手,微微笑道:“走。”
女子像是察觉不到危险,双眼噙着暗芒,看入晏卿的双眸,低首笑问:“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到半年前,翠微峰上,悬崖边,他紧握着她的手,她仰首,笑问他。
如今,高台之上,朝阳下,他向她伸出右手,她低首,笑问他。
“因为只有我能保你周全。”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为除了殊言,还有一个我,需要你活着。”
“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因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只母狐狸。”
晏倾君娇俏的脸上,笑容终于肆意地绽开,眸子里染上朝阳的金黄色,她倾身,伸出手来握住晏卿的右手。
高台却在此时猛然一阵晃动,还未来得及握在一起的手猝然分开,鹅黄色的身影飞快地坠落。晏卿身形速动,腿蹬高台,高台轰然坍塌,鹅黄色的身影也精准无误地被火焰般的红色包裹。
“啧啧,怎么办呢……众目睽睽之下,驸马爷竟然搂着一名舞姬……”晏倾君窝在晏卿怀里,皱眉道。
晏卿含笑看着她,“我喜欢。”
“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得偿所愿坐上皇位,你这是要带着我走?”晏倾君瞥了一眼飞快后退的房屋,故作疑惑道。
晏卿仍是含笑,“我愿意。”
“民心尽失,再回南临已是困难,半生努力的结果,你不要了?”晏倾君攀住晏卿的脖颈,欺到他耳边轻声道。
晏卿没有回答,倒是捏了一把晏倾君的腰,突然道:“身姿轻盈,你学会轻功了?”
晏倾君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消失半年,诈死骗我?”晏卿看住晏倾君,笑容愈甚。
晏倾君连忙笑,笑弯了眉头。
“糊弄我半年,又骗我丢了皇位……”晏卿笑眯眯地低首看着晏倾君,“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
“以身相许怎么样?”晏倾君笑嘻嘻地道。
晏卿白了她一眼,“你本来就是我的。”
“无耻……”晏倾君白回去。
晏卿亲了她一口。
“流氓……”
晏卿封住她的唇。
“禽……”
唇再次被封住。
“兽!”晏倾君怒瞪。
晏卿恍若未见,抱紧了晏倾君,脚下速度不减,抬起头来,眯眼看着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嘴角挂起轻缓的微笑,“禽兽一人,用十年时间坐上了南临最高位。你说,禽兽与母狐狸联手,坐上这四国最高位,要几年时间?”
尾声
“孩子,你听娘的话,乖乖站在这里可好?”面容憔悴的女子将手里的孩子放在礁石上,哽咽道。
“你不要我了么?”孩子红了眼圈。
“孩子,不是娘不要你……”女子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娘被族人逐出,如今盘缠耗尽,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来抚养你?”
孩子没有说话,女子又哭道:“等会会有名穿着白衣的男子经过,他身上有把刀,以前我教你认过那刀的,那男子的画像你也是看过的。你跟着他,他会救你,会教你很多东西,以后你会成为最有本事最厉害的人!”
“是爹么?”孩子问。
女子突然停住了哭泣,严肃道:“不可唤他爹!这辈子都不可让他知道他是你爹!”
“为什么?”
“娘以前做过一件错事,冒充了不该冒充的人……”女子擦过脸上的泪,眼角殷红的泪痣分外惹人眼,“因此才会被逐,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那和爹有什么关系?”孩子仍是不解。
女子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转而笑了笑,摸着他的笑脸道:“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名字么?我白氏的规矩,名字只能留给父亲来取,而且要经族长过目的。”
“我可以有名字了么?”孩子笑了笑。
“嗯。”女子连连点头,“你跟着他,他会给你一个名字,以后那就是你的名字。”
“嗯,那我在这里等爹。”孩子坚定地点头。
女子再次冷声道:“不可唤他爹!一辈子都不可以!他会不喜欢你会赶你走的!”
孩子瑟瑟的。
“答应娘好不好?”
孩子点头。
“你重复一遍,答应过娘什么?”
“等那幅画像上的男子,他身上有一把刀,娘教过我,那叫逆天刀。”孩子乖巧地回答,“一辈子都不能唤他爹,否则他会赶我走。”
“还有……”女子回头看了一眼马上便要离开的船只,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哽咽道,“还有,忘记以前的一切,忘记娘,忘记你姓白……”
孩子怔怔地,女子又问他:“记住了么?”
孩子点头。
女子拥过他抱了抱,小船的船夫已经开始滑动双桨。
“如果,他不会经过这里呢?”孩子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女子便已经远去。
他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大海,四面都是水,无处可逃。不远处是浮尸,最后一只船马上便会离开,娘只买得起一个人的船票,所以让他等着,给了他一个希望……
他在礁石上坐下,看了一眼又开始涨高的海水,笑了。
他会忘记从前的一切,忘记他有娘,忘记他有爹,忘记他姓白。他会记得给出的承诺,记得跟着画上的、带着逆天刀的男子,记得一辈子不会喊那人做“爹”,记得成为最有本事最厉害的人。
如果,那个人出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