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音被李芳打掉的牙八成长不出来了,好在那不是前头的门牙,是后头一颗看不见的。当她得到指婚的圣旨时就知道,自己是被李蕙给沾了便宜了。不过没事,李蕙李芳几个小辈的人生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倒是这之后出了几件事,和她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后宫闲人挂上钩了。
阳朔十二年九月,废太子李仁病逝于景昌。
李仁从云端跌落下来后,心情忧愤,很快就积怨成疾。他在阳朔十一年时得了和他大哥一模一样的病跗骨疮。四周伺候的人并没有苛待他,御医也一直尽心,只是李仁自个儿想不开,拒绝吃药。最后他病重的时候李纯心软了,说是抬回京城,不过他还没到京城就死半路上了。
李纯这个时候不追究他曾经的过错了,追封他为王葬入皇陵。
李仁的死对他几个同母的弟弟妹妹来说倒是好事。他们都是李纯亲生的孩子,李纯对二儿子心有愧疚,对李佑等人就厚待起来了。李芳订亲后,李纯赏给她很多越制的首饰嫁妆。李佑和李英两个也渐渐得到父皇的欢心。
李佑的日子过好了,他开始痴心妄想。
从前他大哥是太子,大哥病死后二哥成了太子,二哥获罪后他四弟却又变成了太子!
他的人生果然够倒霉,摊上了一个发疯的老妈,害得他受牵连没法当太子!他今年十四岁了,太子弟弟才十岁,不是说好了长幼有序吗,要是他爹突然驾崩一个十岁小屁孩能掌管国家吗,他年纪大点至少还好点啊。
再说有没有才德,他自认四弟比较聪明,但他也不笨,至少比他二哥强多了。
李佑是怎么做的呢?他领着小妹妹李英去赵宝音宫中拜访。
赵宝音真想不到自己还有被巴结的一天。
她无可奈何地给李佑端了茶水,对他说:“你亲娘要是知道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气得半夜来找你。”
李佑叹气:“赵母妃您别再提她了,我娘都快把我坑死了。我二哥会病死也是她坑的。赵母妃,您看您现在跟皇上闹翻了,要是您能帮我的话,我保证让您和七弟弟过上好日子。皇上对您这么冷淡,您就不怕到时候分封,苛待您吗?”
赵宝音摇头:“我不在乎,要是皇上真那么厌恶我,传位之时要撵我们母子去苦寒之地,我也认了。在哪儿不是过日子?我要是现在跟着三殿下和太子作对,兴许落得跟你娘一个下场呢。我就奇了怪了,我如今可是最不受皇上待见的人,你找上我干嘛?”
李佑看着她:“那可不一定,我爹的心思就跟海底针一样,我猜不透。反正我娘死的时候曾叮嘱我,让我千万千万别得罪你,你是这个宫里最不一般的人。”
赵宝音苦笑:“你娘真看得起我。”
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和李纯重修旧好。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王皇后一条命。
李佑又劝她:“您就没有点追求吗?不为了您自己,也要为了七弟弟。到时候,中山、馆陶、齐州都是好地方,要给他封个玉兰关,您就得哭一辈子了。”大周朝的皇子,新皇登基后都会去各自的封地,有那受新皇赏识的就在京城住着,掌管着内府之类。昭王就是因着受李纯记恨,被封去了最北边,常年冰封气候恶劣。
赵宝音笑道:“太子的生母德妃和我还算交好,我帮着你不如去求她。”
她好说歹说把李佑糊弄出去了,回来摇头暗道,宫里头的孩子心思就是多啊。
那边李佑没能得到赵宝音的支持,倒也没有气馁。他又去了贵妃处,还是领着小妹妹去的。贵妃是个和蔼的人,招待他们一同用午膳,还送给李英一盒子贵重的首饰。
德妃与李修母子将李佑的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或许是他们早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皇子们不争皇位才有鬼呢。
李佑本来就有点野心,因着废太子的死他重新得到了父亲的宠爱,他的外祖秦家就有人跳出来鼓动他去争。顺水推舟地,他动心了。而且这一动心,朝中还有不少支持者响应比如安王府、兵部尚书、直隶总督等几位重臣。
这些人追捧李佑不是没有渊源。太子的生母熙德妃,她的母族冯家和从前的方丞相不对付。圣上刚登基时,几个有功之臣瓜分胜利果实,就开始内斗了。从前的方丞相在朝中大肆结党,并打压异己,冯家就是受打压的对象之一。
当时做昭仪的德妃还曾被皇上罚跪,就是因为得罪了方丞相。
不过最后方丞相为皇帝所不喜,落败了。才换了如今的刘大人做丞相。
方丞相当年的党羽们多少受牵连。冯媛的儿子成了太子后,他们更是惶惶不安。冯媛母子虽然不会明着给他们穿小鞋,但等太子登基后,肯定不会重用他们的。
这些人可不愿意四皇子当太子。现在三皇子跳出来拉大旗,他们乐得跟随。
综合考量,李佑的胜算是不小的,自古立储,无非是嫡长贤三字。嫡子是没有的,长子就是李佑了啊。
李佑长大了成熟了,思考地还挺周全。他想着自己现在占了长,嫡字不可能,贤字倒能补一补。于是他开始在朝中结交臣子们,刻苦读书的同时礼贤下士。他这人本来就情商高,性格也偏向亲切随和,想弄出个好人缘是不难的。皇子十岁起需要上朝听政,十四岁的李佑已经在朝堂上混了四年,认识不少人了。
李佑倒真能想出来招数。这一年冬日,李佑请求出宫,说是去明觉寺里给长辈祈福的,实则他是要找一个人。
他找到了明觉寺里的主持济真和尚,人称常狂妄僧。这是个有才华有个性的大师,在禅宗里的威望很高。李佑去找他是因为秦家和他有交情,不过他心里还是打鼓,因为济真不屈从与权贵。
他跟济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恳求济真帮他一次。
他为此还给明觉寺添了万两香油钱。
令他错愕且惊喜的是,济真竟然一口答应了,愿意跟随他进宫去面见圣上。李佑倒是费解,自己恳求他的事可是对太子的诋毁啊!堂堂大师,竟然真能做害人的事?
不过算了,能实现心愿就好。
阳朔十三年的新年,济真跟着三皇子进宫拜见来了。明觉寺是国寺,济真从前也经常进宫,皇帝对他还比较赏识。王皇后驾崩的法事,还是济真主持的。
在得到允许后,济真随三皇子进了皇帝的书房。两人跪下,济真道:“老衲最近有一句预言。如今的太子,才德兼备,将成为少年天子。”
此时四周还站着几位面圣的文臣,听见这话,脸上纷纷变色。
李纯的目光平静地从众人身上扫过。
片刻之后,大胆的济真竟然再次开口,道:“老衲进宫来,只是给皇上呈这么一句话,现在老衲要告退了。”说着徐步退出大殿。
大家都面面相觑,心道这常狂妄僧名副其实,胆子撑破天。他说太子是少年天子,也就是说太子年幼时就会当上皇帝,这岂不是意味着李纯会早死?!
说完了话,他还敢拍拍裤子溜之大吉。
上首的李纯静默了片刻,突然笑道:“才德兼备,济真若说的是真的,倒也好。”挥手对底下臣子道:“刚刚说到哪儿了?齐州的赋税要增收?恩对……”
三皇子李佑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他半天没注意到自己,瞅了个机会也溜出去了。
他摸不清父亲的态度,是听进去了对太子生出厌恶了么?还是没听进去?
不论如何,他小跑着去追济真大师去了。跑到宫门口时他追上了,千恩万谢地道:“大师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明日我再送万两香油钱给明觉寺!”
济真微笑看着他:“殿下,老衲什么时候帮过您?”
三皇子一愣:“不是刚刚……”
“刚刚的话,是老衲本就想要说的,与你无关。”济真回头静静闭目:“老衲一生,永远只说真话。”
李纯在臣子们散去后,身心俱疲地独自一人躺在建章宫寝殿中。
他在想今天济真大师的话。他当然知道李佑在暗中作祟,这孩子真能耐,想出这么一个歪招来对付太子。
但是,他也知道,济真只会说真话。
济真在出家四十年的时光中,做出过一百六十次预言,从未失手。
他轻轻叹一口气,原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他从那下头的衣裳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玉佩,不过已经碎了。这是一块方形的、用料较为寻常的玉,和王皇后那价值连城的半月形锦鲤佩不一样。
这块雕万年青的方玉是很多年前一次年节中,赵宝音送与他的贺礼。当时宝音并不爱他,他很委屈地觉着礼物太轻薄了。
宝音一共送过他两个荷包,其中一个里头装着这块玉。他把这块玉连荷包都小心地收在床头柜上,从前经常拿出来戴,那个竹叶荷包被当时的娴嫔瞧见过,还差点惹祸。
王妙华过世后,宝音的东西被他收进库房里。他想戴着王妙华的那块半月形玉佩,却发现玉佩被皇后临终呕血时用力磕向石阶,碎成两半。他只好把碎玉装进暗格里头。
他不再喜欢赵宝音了,但那天宝音的牙掉了,再次见面的时候,他突然心生悸动。他回来后又把宝音的方玉和荷包翻出来,然而这块玉也碎了,因为他把这些东西连同别的妃子送来的一大堆礼物混在一起,装在一个很大的箱子里。宫人们平时擦洗、搬东西,搬来搬去就给磕裂了。
很好,两块玉现在全碎了,他一块都别想戴。
济真和尚对太子的预言很快传遍皇室,引起众人恐慌。
几日之后,敦亲王上书请求废太子,许多文臣附议。敦亲王是个挺老实的人,对李纯忠心,他是真不想看着李纯去死。他认为,太子李修恐怕是自身不吉,如果他不是太子、不继承皇位,或许能够改变那个预言。
而且敦亲王还建议,预言太恐怖干脆就不要再立太子了。皇上可以把储君的人选写在圣旨上密封进一个匣子里藏起来,等传位那天指派亲信去拿。这既可以避免皇子们因不确定谁会继位,都觉得有希望,群起争之;也能打破有关少年天子的预言。
那群附议的臣子里,有跟敦亲王一样忠君的纯臣,还有不少是拥立三皇子的。
李纯对李修很满意,并不想废太子。他驳回了臣子们的奏请,说:“如果命该如此,再怎样改变也没有用的。太子没有犯下过错,朕不会废了他。”
皇帝虽这样说,东宫风波还是难以平息。太子李修瞧这架势,干脆也上奏自请废黜东宫,省得他当了皇帝,父亲要是活得不够长的话所有大臣就会把帽子扣他头上,到时候再来个名正言顺的谋反把他从皇位上赶下去。
还不如现在不当这个太子了,私底下积蓄着力量,直接去争最后那个位子。
这么一来,李佑和李修的太子之争竟真摆到明面上来了。
好在五皇子、六皇子几个还是幼儿,贵妃贤妃她们也不想淌这趟浑水。倒把太子之母德妃整得焦头烂额。都被逼到这个份上,德妃不杀出一条血路是不行的,难打她们母子说不争了人家就能放过?
李佑那边面子上不好太过分,就平日努力经营朝中的势力。李修和德妃畏惧济真大师的预言,更不敢跳脱,在宫中和李佑见面都守着兄弟礼数,看着一团和气。这么暗流汹涌地,日子到了阳朔十三年夏。这一年夏季尤其热,皇帝下旨让大家一块儿去承德避暑山庄。
自李纯登基来,去行宫避暑的次数少了,他更喜欢下江南,大热天也毫不畏惧地跑到南边去搞调研顺便旅游。
承德行宫那儿先皇去得多,修葺地也很奢华,大家到了之后都感到满意。其实这地方最主要的用处还不是避暑,是跑马的。这里的木兰围场是皇家猎苑,皇室子弟们和一群贵族在这儿操练习武所用。
今年皇上来了,自然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狩猎,是为了锻炼贵族子弟。狩猎第一天举办了典礼,一堆年轻公子们比试射箭。这个过程有不少出彩的、武艺高的贵族博得了众人眼球,皇帝一高兴赏赐官职什么的,捞不少便宜。也有好些糜烂懒散的公子们各种出状况,箭射歪了也就算了,他还能从马上摔下来,倒把宫廷御医好一番折腾。
“今日很热闹,不如请几位殿下也一同比试吧?”有臣子提议。
李纯神色淡泊,三皇子李佑却率先拿起了他早已准备好的弓箭,站在皇帝身侧望着他。李纯看他一眼道:“那就试射几箭吧。”
已经十五岁的三皇子跨上马疾驰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出三箭,都正中靶心。李佑为了这一天已经苦练了很久,他选择这样展示的方式,只是因为他比李修年长四岁,力气大得可以拉开强弓射出百步之外,而李修就射不到这么远的距离。
年龄是他唯一的优势。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修和德妃选择了沉默。李修知道,十一岁的自己纵然天分上比兄长高一筹,但他如今还射不中百米外的靶子。
李佑看着弟弟的脸色,觉得很得意。他索性利用这个机会,叫上几位年纪相仿的郡王世子,几人比试射铜钱、苹果之类花样百出的项目。李佑可是有备而来,纵然世子们中有佼佼者,李佑咬牙顶着,竟从未有一次失手,从细小的铜钱中穿过去的箭还能射中红心。
场上众人开始喝彩,这三殿下的武艺可是方才一众贵族们都比不过的。
“四殿下,五殿下,六殿下,七殿下……”最先提议的臣子上前来跪下,请求道:“几位殿下不如都去比一比吧?皇上在此,只当是娱亲尽孝了。”
太子李修神色未动,他知道此人将这么多皇子一同带上,实际的目的只是激将自己一人罢了。他并没有办法,只好随意拿了一张弓跨上马去。而时年七岁的五皇子身体强壮、十分好动,他也挑选了一匹小马嚷嚷着:“我要跟着哥哥们下去玩。”
李佑失笑,他的五弟弟还以为这是来玩的。他飞马奔回来,在五皇子面前露出兄长的慈爱:“让你的奴仆随行左右,你不可以一个人骑马。还有,你要离靶子远一点。”
五皇子笑嘻嘻地骑马下去玩了。六皇子七皇子都觉得好玩,纷纷拿着弓箭要下去。最年幼的七皇子如今才五岁,有一个很会看眼色的侍从给他们递了两支弩那玩意不需要费力气就能射出去,正好用来玩。
“李!”在皇子们笑闹之时,屏风之后的赵宝音冲了出来。她跨步向前,紧紧抓住了自己儿子的手臂:“不可以去!”
“为什么?多好玩啊!”李懵懂地看着母亲,与此同时,他伸手去拿摆在桌案上的弩。
“别碰那个东西!”赵宝音严厉道:“你不知道这场狩猎意味着什么!你……”
然而李看自己的五哥在马上跑得开心,已经忍不住了。他的手指抓住了弩。
赵宝音气得去抢那把弩。
她已经竭力认真地教导李,但还是远远不够,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总是会忽视危险。如果李是个公主的话她还不用这么操心,偏偏,所有的皇子理论上都拥有继承权。
就像此时跃马在场上笑得开怀的五皇子,年幼的他根本不会想到,是不是会有一根利箭从他看不见的地方射过来,取他的性命?
赵宝音伸手打了李的后背,训斥他别再胡闹了。然而她的动作似乎已经晚了,李手中的弩不知怎地突然发射了一支箭。
这支利箭依靠弩自身的弹力,穿过飞扬的黄沙射向远方。李被后坐力震得跌坐下去。
“为什么?我并没有扣动机关啊……”李很费解。
下一秒,这对母子惊恐地睁大着眼睛。赵宝音看到,那只箭插进了几十米外正驻足试射的三皇子李佑身上,李佑的身体晃了一晃,随后摔下去。
骑射比赛中夺魁的李佑,在春风得意之时被他七弟弟一箭射下来了。
万幸的是,他伤的是胳膊,不是别的地方。他被手忙脚乱地抬下去,在行宫里头躺了好多天,右手的手臂还是落下残疾,勉强能拿笔但不能习武了。
七皇子和他的母亲赵淑仪,成为皇亲臣子们诘问的焦点。
七皇子解释说那箭是自己出去的,但后来检查了弓弩,并不能看出什么来。因为这件事,那个提议三位年幼皇子用弩的宫人被处死了,他临死前也没有招认是否受人指使、动过手脚。
手臂落下毛病的三皇子李佑,争夺皇位便没什么希望了,在同等条件下肯定是由身体健康的人做储君。皇家甚至为李佑贴皇榜搜罗名医,都没办法将他那只手恢复如常。李佑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后,对木兰围场之行感到异常愤慨,恳求父皇重惩七皇子。
李佑很想当皇帝,他好不容易在狩猎场上夺了头筹,等待他的却是恶毒的刺杀和手臂的残废。他内心很崩溃,果然争皇位是史上最艰难的事,没有之一。
赵宝音不知道是谁陷害了七皇子,从承德回京后,她和七皇子一起被软禁在长杨宫。皇位的争夺很敏感,七皇子很难从这场祸患中脱身,就算他自个儿没有争夺皇位的野心,指不定他是另外一位皇子的党羽呢?谁让他是个皇子呢?
朝中就有些三爷党认为七皇子和赵淑仪是,是想帮着太子除掉三皇子。
赵宝音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好在当时拿着弩的不是七皇子一个人,她也在跟前。于是阳朔十三年十月,赵淑仪上表请罪。
她脱簪带发跪在建章宫里头。李纯抬手将她的折子摔在她面前,冷声道:“淑仪是说那根箭是你不小心按动了弓弦,射出去的?”
“的确如此。”赵宝音垂着头:“七皇子是个五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有伤害三殿下的心思呢?做下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妾身,满朝文武也只能这样相信。妾犯下死罪,甘愿受罚,只求皇上不要迁怒七殿下。”
李纯重重地哼了一声,铁青着脸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