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话匣子一打开,春多说了很多,主仆四人也是第一次知道罗布族逃亡的艰辛过往。逃离多罗,求入青国,这对他们来说本该是不耻的事,可相对于被同胞视如玩物,易主却显得不那么狼狈。而不论是辛茂山,还是严恺之,他们都清楚这段过往,正因为用心袒护着,所以才能得到整个罗布族的尊重。
韶华没有来阻拦春多下山,这不但是罗布族的使命,也是作为青国子民应有的担当,就如同严恺之即便知道体力不支,但使命所指,他死也得死在那里。韶华她是懂的,所以她也从来没阻止过,只是想在他身边,可是现在的她无法任性妄为,因为孩子,她的想法变成一种奢望。
没有春多的日子,关关来得更多了,甚至一整天都待在这里,巴格却来得更少了。因为都索把大部分男人都带下山,山上的一切便交给了巴格。
这一日,太阳出来得特别早,院子里早早就铺上一层暖暖的金色。
坐在春多特意打制给严恺之的躺椅上晒太阳,韶华觉得日子变得十分宁静和惬意,好似这么坐着等着就能够老去。在白山的时间十分长,也十分短,总是稍不注意就会发现日子飞逝,快到不敢回想。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等韶华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身边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都不见了,“大宝,丞他们呢。”
大宝抱着软软在屋檐下,软软的睡眠时间依旧和小时候一样长,韶华曾担心地问过巴格,巴格却笑说她三个孩子长大都各有作为,如今怎么成长就不必太过约束。
巴格的话总是能让人觉得安心,尤其是老族长已经走了,对韶华来说,巴格就如同祖父一样的威严存在。
大宝对韶华笑了笑,因为韶华这几日坚持晒日光,脸色终于不再青白,而是如同婴孩一般白皙里透着樱粉色,看着十分可爱。
大宝如是回答,“关关陪大郎二郎出去玩了。”
韶华反问了一句,“关关带着两个孩子?”
大宝忙道:“宝儿和小宝都跟去了,夫人放心,阿穆大娘也在一起。”
有阿穆在,韶华才点点头,因为小宝和宝儿的心性并不比关关好多少,两个儿子如今愈发亲密,连捣乱闯祸的默契也愈发娴熟。母亲生病,父亲忙碌,困境总是容易催熟长子的发育,而丞羲看着渐成熟心中敬仰也使得他有样学样。
软软扭了一下身子,似乎不喜欢太过光亮,把脸埋进大宝怀里。大宝急忙拍哄了几下,韶华望着那个软软小小的身子,眼光也变得十分慈祥温和,“他们好像和关关相处得很好。”
大宝把软软抱紧屋子,让她睡得更舒适一些,然后才出来回话,“我看关关就是个孩子王,跟谁都能玩在一起,要不是说,真看不出是族长家的娘子。”她走到韶华身后,轻轻给她揉着肩颈,舒服得让韶华不由得闭上眼。
她闭眼微笑,“那你觉得族长家的娘子该是什么样的?”
大宝迟疑了一下,“像……夫人这样的。”似乎生怕韶华多想,又忙着补充,“端庄温柔美丽大方。”
韶华听了,乐得笑出声,“呵呵,说宝儿油嘴滑舌,你夸起人来也不待想的。阿娘当初也是族长女儿,可她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伸手拍拍大宝,示意她不必麻烦,大宝便松了手,只听韶华感慨:“这是白山,你别以为个个都像京里一样,没那么多规矩,也不是谁当族长,谁家女儿就得乖巧懂事。”
点头承认韶华的说法,伺候辛子墨这么久都没进过一次白山,反倒是托了韶华的话,才得已上山来。然而山里的美景如卷全然不像川北那寡淡而简略的苍白,更像是想象中属于南方温润细腻的明艳,这里的人也美好得让她们觉得像生活在仙境里。
“这也倒是,我看巴格大夫家的娘子就很傲气,还不如关关好相处。”
韶华挑起眉,眼角却看到篱笆外快速隐匿的身影,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笑道:“你说多琳和音满?她们只说被宠多了而已,心底倒是不坏。”
大宝有些意外韶华对她们的评价,“夫人好像对她们很了解。”宝儿没少和她们吵起来,大抵一方是骄傲惯了,一方又不愿低头。
韶华没有回答大宝的话,反而望着映在天色里的高山,问道:“春多走了几天,可有消息?”
大宝细想了一下,“走了三天了,我问过巴格大夫,他说会没事的。”
韶华忽然坐直身子,按着扶手,准备起身,大宝急忙搀扶住,听到韶华的话大宝立刻惊呆了,“我想出去走走,软软睡了,你留在这里陪她。”虽然韶华主动提起是好事,可白山她们都不熟,而韶华也是大病初愈,她怎么也不会放韶华一人乱跑,“可是夫人您要去哪里,要不您等一下,我去叫关关陪您去。”
韶华坚持想要一个人离开,“没事,我就在附近走走。”
大宝的态度也很坚决,“可是不行,夫人,您身体才刚好。”
或许是软软也知道了母亲要走,忽然在睡梦中哭闹起来,韶华看着神情犹豫的大宝,对她笑道:“大宝,别把我当小孩,你们三个的责任是照顾好三个孩子。放心吧,这里的人都很好,如果我有需要会找他们帮忙的。”想了一下,似乎知道了她的担忧,“好了,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不会跑下山的。”
得到了韶华的承诺,又听着软软的哭闹,大宝最终只能选择妥协,心里却暗暗想着要通知关关追上去。
好不容易摆脱了大宝,韶华从院子出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慢慢地一路前行。间或遇到族里的妇孺们,个个都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丝毫没介意她的身份,她也温和客气地对她们点头微笑。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询问,心里清楚自己的目的。
因为走得很慢,走了好久才到神庙,这是罗布族祭奠天神的地方,平日很少有人前来。神庙的门只是虚掩着,用力就能推开,里面是一座巨大的石像,威武怒目,让人觉得心生敬畏。神台上是常年不灭的油灯,还有几味鲜果,韶华走进去,跪在神台前,目视神像,心中顿时思绪无数,她闭上眼,低头虔诚地祈祷。
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而悠扬,也不知过了多久,韶华跪着的身影未动,门外站着的却有些焦急。
韶华依旧闭着眼,头也没回,声音不大,却因为神庙里的宽敞幽静显得洪亮稳重起来:“出来吧,我知道你一直跟踪我。”
也不知是被吓到,还是犹豫未定,过了许久,耳边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踏进神庙来,慢慢走到她身旁。她这才睁开眼,余光落在香蒲旁的一双藏青色暗刻莲纹绣山樱的鞋子上,只听头顶传来一个疑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音满对韶华敏锐的自觉感到吃惊,她这一路都是远远避着,没人发现她的踪迹,可是韶华却说一早就知道。
更让她意外的是,韶华这一路走来好似心中已经笃定了方向,故意要把她引来,这让音满心里多了一丝戒备和恐惧。目光随着眼前人优雅轻缓地起身,再慢慢地落到她平静从容的脸蛋,心里不由得感慨,她从没想过沉睡了那么久的人,醒来以后竟然这样明媚耀眼,难怪严恺之那么痴心死守。
想到这里,音满有些不甘心,低头咬了咬唇。
韶华对她温柔莞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音满的情绪看在韶华眼里,就跟丞丞羲一样,她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得十分温和:“说吧,这些天你总是躲在我屋外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大大方方进来说。”
音满吃惊地抬起头,正好映入她的笑眸了,明媚温柔的微笑让音满心头一震,有些慌张起来。因为忽然间觉得韶华特别温柔,想要亲近的感觉让她别扭地转开头,“连我在屋外你也知道?你长几只眼睛的。”
韶华调皮地冲她眨眨眼:“你看到几只就是几只。有什么话就说吧,你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别说你跟我出来只是为了保护我。”
让韶华的自白和活泼给愣住了,音满抿唇,想了好久,也鼓起勇气,正视了韶华的眼睛。
“我喜欢严爷,等他回来,我要嫁给他。”音满的声音回响在神庙里,把韶华的笑容给僵住了。她目光注视着韶华身后的神像,态度忽然变得肃穆庄重起来,就连她的话也显得十分笃定震撼。
“他同意了?”韶华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扬起微笑,看到音满脸色片刻的犹豫闪烁,她心头一轻,目光温柔地看着音满,与她的急躁和不安形成对比。“他要是不同意,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你是他妻子,你可以跟他说。”音满的急切泄露了自己的心情。
“你怎么会这么信任我,你觉得我会找人给自己添堵吗?”韶华好笑地反问。
她没想到严恺之至今还能讨小娘子欢心,记忆中她前不久还嫌弃过他一把年纪,早就没有当初京城四君子的风范。严恺之倒是不以为然,当初那所谓的四君子的称都是旁人附会出来的,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累赘。韶华好笑地说了那么多小娘子的情义反而傲起来,他没好气地瞪回一眼,明确表示除了韶华不小心拿错的荷包,他从未接受任何娘子的馈赠,更不会送任何东西给不相干的。
严格说起来,严恺之两次荷包落到韶华手里都是乌龙,不过正是这样的天意才会让他们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