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烛火跃动着,两个族中的妙手鬼医正围在裴世溪跟前,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为他剔除掉腿骨上坏死的肉。 床前是满满一盆血水,换下的纱布扔在地上,看得人触目惊心,不难想象裴世溪究竟遭了多少罪! 可他只是靠在床头,咬紧牙关,煞白着一张脸,哪怕额上冷汗涔涔,也一声都未吭出来。 直到新的纱布一圈又一圈地缠住了伤口,他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垂下的几缕乌发都被汗浸湿了。 他显然早就发现屋中多了一人,也心知肚明来看他的是谁,却并未开口,只是挥挥手,命那两个妙手鬼医退下后,这才道: “小陌那孩子越发不听话了,命他守在屋外,却形同虚设,依然放你进来了,你说我该不该罚他?” 虚弱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几丝玩笑之意,显是想要宽慰斗篷之下的那個人。 “你不该来的,这血肉模糊的,多难看啊,你瞧了晚上会做噩梦的,何必呢?” 烛火摇曳间,那道纤细的身影颤巍巍地走上前,掀开了自己的斗篷,脸上早已落满了泪水,我见犹怜,赫然正是本该在宫中就寝的柔妃。 “大,大人……你怎会伤得如此之重?” 她心疼得几乎不能呼吸了,颤抖着身子在床边坐下,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裴世溪却伸出手,轻柔地替她抚去了眼角的泪水,“别哭,我自己拿刀砍的,有意加深了伤口,只是面上瞧着骇人一些罢了,并无什么大碍。” “还说没什么大碍,都已经这般严重了,我听阿翁说,你这条腿都险些保不住!” 从来在裴世溪面前温婉可人,贴心恬静的柔妃,头一回话中带了怒意,而她提到的“阿翁”,也正是裴世溪的义父,裴公公。 他伺候了先帝一辈子,一步步爬到了宦官的最高位置,却还有另一个隐秘的身份,便是柔妃的—— 生父。 为了族中大业,有人可舍命根子,入宫为宦,有人可断情绝爱,入宫为妃,也有人能放下佛书,摇身一变做个玉面阎罗,手上沾满了杀戮之血。 这条路太为不易,谁不是殚精竭力,舍弃所有? 摇曳的灯火下,裴世溪笑了笑,依然浑不在意道:“我这条腿不是保住了吗?你别哭了,若不做得逼真一些,又怎能骗过况氏那个狗皇帝呢?” “那,那大人你这额头上……怎么也伤到了呢?” 柔妃仍旧泪眼婆娑,指着裴世溪额上包扎的伤口,一颗心又揪疼起来。 “那狗皇帝砸的。” 裴世溪掀了下眼皮,漫不经心道:“他召我去了御书房,没问几句话便气急攻心,抓起砚台朝我脑袋砸来,我自然不可能躲开,便生生挨了一下,拼了个头破血流,他才稍微出了口气。” “可却还好,终于叫他将这口气出了,这也正是我设下此局最重要的目的。” “我,我不懂,大人你……何苦如此?”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翁已经告诉你了吧,这是我与赤奴人的交易,只是放走息月寒的办法有很多种,可以不留痕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却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惹得龙颜大怒,你不理解,对不对?” 裴世溪注视着柔妃那双浅色的眼眸,幽幽一笑:“这个错,我非犯不可,才能叫那狗皇帝有个理由处置我一番,毕竟那越家谋逆一案,经由镇抚司查办,乃我一人主审。” 柔妃听到这话,长睫一颤,霍然明白了些什么,裴世溪也接着冷笑道:“那狗皇帝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吧?” “他嘛,有点良心,但又不多,日日夜夜为着越氏满门的事情辗转难眠,心有愧疚,这口浊气出不来,总得找个人担了才行。” “而我,就是他出这口气的最好人选,毕竟就连越侯那千刀万剐的极刑,都是我亲自监斩的,虽是替他做了那把杀人的刀,可他心中不痛快,自然得记上我这一笔,我若还不主动将自己递上去,难道还等他来将我狠狠折断吗?” 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气,那根紧紧束缚住的心弦,等到彻底绷不住的那一日,可就不只是让他吃些苦头那么简单了。 多年浮沉杀戮,镇抚司只为皇室效命,普天之下,裴世溪一定是最能洞察圣心的那个人。 “你且等着吧,这口气那狗皇帝还没出完呢,过两日宴秋山围猎,他命我也一同跟去,莪如今一条腿还伤着,能狩什么猎?他不过是想当众折辱我,当着朝臣与一众皇子的面,对我施以惩戒,我心里一清二楚,可难道能不去吗?” 裴世溪倚靠床头,淡定自若地分析着,似笑非笑间,仿佛即将奔赴宴秋山,受尽凌辱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柔妃却忍不住了,泪水又滑落脸颊,她颤巍巍地伸手抚向裴世溪,心疼无比:“大人,若阿萤能代你受这些罪,该有多好……” 裴世溪抓住了她的手,微扬唇角:“说什么傻话呢,又有什么好哭的,这些年伴君身侧,与虎谋皮,你难道又比我好过吗?你放心,我早有心理准备,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还怕受这点罪吗?” —— 月冷风寒,天地寂寂,柔妃悄然离去后,另外一道身影也踏着夜风而来,深夜造访,带了药来看望重伤的裴世溪。 这个不请自来的人,也是一袭漆黑的斗篷,身形颀长清雅,开口间是个温润端方的男子声音—— “世溪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斗篷摘下,露出了一张含笑的俊雅面孔,灯火跃动下,愈发衬得此人面如冠玉,文雅俊秀。 裴世溪倚靠在床头,显然毫不意外,也勾起唇角,望着来人,“我就知道你会来……兰小白。” 这声熟稔而又调侃的称呼在屋中响起,两人相视而笑,眸光粲然若星。 裴世溪口中的这个“兰小白”,不是别人,正是幽州兰家的四公子,宁玖娘的夫君,兰豫白。 他一边走近床榻,一边打量着裴世溪的伤势,啧啧笑道:“怎会伤得如此之重,你要在那狗皇帝面前使一出苦肉计,也用不着这般卖力吧?万一没玩好,搭进自己一条腿多不划算啊?” 说话间,他又摸进了怀中,随手掏出了一个精致古雅的小药瓶,往裴世溪怀中一扔。 “拿着,这药在幽州千金不换,是兰家自制的方子,我对你不赖吧?” “就送一瓶过来,忒小气了点吧?”裴世溪接过药瓶,抬头笑道。 “够你使的了,我还不是怕你瘸了,日后到幽州去,都没办法进兰家的丹溪马场里潇洒了,毕竟我还答应送你一匹白羽宝马,你若瘸了,那匹白羽宝马我送给谁去?” “少来这一套了,每回见面都要提那匹白羽宝马,可喊了这么多年,何曾见你真将那马送来给我?早知你这么小气,我当初就该直接在你那丹溪马场里牵走一匹才是……” “你现下去我家的马场里牵也不迟啊?”兰豫白在床边坐了下来,不轻不重地往裴世溪腿上按了一下,才包好的纱布沁出了一丝丝血色,裴世溪吃疼吸气,反手扭住了兰豫白的手骨,“兰小白,你是真想让老子瘸了吧?” “哪能呢,看看你伤到什么程度罢了,看来你这次真是对自个儿下狠手了,无毒不丈夫,果然是你的风格……不过你确实得快些好起来才行,镇抚司不是还要上一趟幽州调查兰家吗?”
www.aishangba.org “家父侯你已久,也等着与你商谈谋划接下来的路,你正好也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敲上兰家一笔,直接去丹溪马场里牵走十匹白羽宝马,也无人敢拦你这玉面阎罗,你说对不对?” 兰豫白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药瓶,作势要给裴世溪上药,“这蓝玉膏你一定得试试,断骨都能接好,你这点伤更不在话……” “等等等等,才包扎好的,别浪费这药了……”裴世溪连忙阻止了兰豫白,他下巴一抬,“族里的几位妙手鬼医都已经替我看过了,你放心,我还瘸不了,就冲着你说的十匹白羽宝马,我也一定得保住自己这条腿啊,不然我多亏啊?” 两人在灯下目光交汇,唇边皆带着笑意,难得有如此松快时候,不用于人前伪装,可以尽情地随心而聊,哪怕胡诌也是一种畅快。 兰豫白笑过之后,却也在这时,凑近裴世溪压低了声道:“我进宫去佛塔上看过昭音公主了,越家一案她的确不知内情,还待我推心置腹,拿我当自己人,如此再好不过……” “我便顺势送了她一些从幽州带来的香料,嘱咐她睡前焚香助眠,那香料可金贵着呢,叫‘如烟’,往事如烟不可追,若非要抓住那些虚无的前尘旧梦,沉溺其中,便终将不可自拔,永远也醒不过来……” 兰豫白说到这,眸中浮出了笑意,字字轻缓地道:“昭音公主既然走不出伤心痛楚,那我就助她夜夜好眠,坠在如烟往事中,用不了多久,她应当就能在梦里与她家那位侯爷相会了吧?” 裴世溪听着这番话,伸手指了指兰豫白,薄唇轻启,笑达眼底:“无毒不丈夫,你比我强。” “谬赞了,我只是喜欢成全别人罢了,她不是思夫心切,郁结难舒吗?我此番全了她心心念念的愿望,能让他们夫妻地下团聚,不愧是她口中那个体贴完美的‘好女婿’啊,你说对不对?” 裴世溪笑而不语,兰豫白便接着道:“岁末年关时,那狗皇帝还会把他外甥从云洲岛上召回,让他陪昭音公主共度除夕之夜,海上路途遥远,时有海盗出没,到时发生点什么都不足为怪吧……你觉得呢?” 话里那番杀意毫不遮掩,裴世溪却是一抬手,低声道:“不要节外生枝,那狗皇帝唯一对他妹妹还有点真心实意,此番召越无咎回来全是为了昭音公主,他必定会让这一路顺顺利利,万无一失,你那边的人若贸然动手,极有可能失败被擒,反倒牵连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先静观其变吧……反正那小子什么也不知道,我这次去云洲岛,探过他的底了,你不用太过担心。” 裴世溪说到这,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张雪肤浅瞳,灵秀无双的笑脸,那丫头还跟越无咎待在一块呢,若是年关时召越无咎回皇城,她必定也会同行,兰豫白如果派人在路上动手,说不准还会误伤到那丫头,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总之,越无咎除夕这趟回宫之行,怎样看来都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兰豫白听了裴世溪的话,也点点头,淡然道:“担心谈不上,那越家小儿还能翻出什么浪来不成?我只是想斩草除根,杀尽最后一个越家人,让越氏就此绝后罢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眸里却升起了几抹化不开的恨意,裴世溪如何不懂他心中执念,不由拍拍他的手,意味深长地道: “如你所说,这越家小儿翻不出什么浪了,越家已经满门覆灭,不若留着最后一个越家后人看完这出戏,见证我们最终的胜利,这不也是件快事吗?” “那倒也是,若谢幕之时,无人喝彩,岂不落寞?” 兰豫白唇边重新露出了笑意,又看向裴世溪,倏然在灯下幽幽开口道:“说起云洲岛,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钟离一脉了?”